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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川北卢家本是大户,卢孟生这代,家道虽有跌落却仍是富足人家。孟生素无大志,也不汲汲于名利,平生只好枪棒与求仙两样,最爱结交些江湖好汉,方外高人。捕头贾子期是锦州地方使横刀的好手,与孟生相识已久。贾子期忽然出手,孟生只道他有意戏耍,呵呵笑道:“子期,原来你爱雪天比试,我们就去后院再比划比划。”贾子期却正色道:“此事当真是你做的?”孟生见他神色坚定,不似做耍,便道:“究竟何事?我着实不知。”贾子期盯着孟生双眼,过了半晌才缓缓松开他道:“前日本地出了件大案,府衙失盗了库银一万两。”孟生惊道:“竟有此事!却又为何怀疑是我所为?”   贾子期哼道:“这两日我们寻查盗贼,不敢有片刻歇息,却是苦无头绪。直到今日卯牌时分,一个弟兄在城北查到匹无主马匹,马上驼的正是两口封装库银的木箱,只是箱子……嘿嘿……自然是干干净净。至于这匹马,我却认得。这马高头长身,头有白章,背有虎纹,不是寻常川马。方圆百里只有一匹,正是你那匹乌孙马。此事若与你无关,就快牵马出来与我看!”说罢目光炯炯瞪着孟生。   孟生听完,呆了半晌才道:“这马确实不在家中,三日前已经被借走了。”他见贾子期脸上似笑非笑,叹了口气接着道:“说来原也难教人信,那日我在家中研习《南华经》,突然报有客人来访。出门相迎,只见一辆卷帘花车,车上环珮丁冬也不知挂了多少饰物。车前站着四个穿麻衫的少年,见到我神色都颇为恭敬。花车门帘卷起,走出来一位十七八岁的女子。”贾子期听到此处,皱眉插话道:“那女子什么模样,如何打扮?”孟生道:“那女子身形高挑,生得神清骨秀,只是脸色极白,似乎经年不见阳光。梳有双鬟,发上还插了许多花梳,严冬天气只穿着天青色的衫裙披帛,却好像并不畏寒。这五人入座后,那女子对我说,仰慕我结交天下英雄、有道之士,特地赶来相会。”贾子期道:“不过是些少年,居然自称天下英雄、有道之士。”孟生:“当时我也作这般想,心想这些孩子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我常好招接来往好汉,想来讨些钱财,可看他们那辆马车又不似贫家子弟。”贾子期点头道:“不错,然后怎样?”   孟生道:“那女子又道还听说我武艺不凡,想切磋一二。我想怎好同这些孩子戏耍,便说互相搏击恐怕有伤和气,不如大家演示一番。那女子称是,就让四名麻衫少年演示技艺。谁知这四名少年一出手,让我瞧得目瞪口呆。”   贾子期道:“却又为何?”孟生:“这四人起身朝我同那女子行过礼,便各自演武。一人纵身一跃,居然身至空中,良久不坠,状如飞鸟。一人在墙壁上行走如履平地,奔跑跳跃,迅急如风。另有两人走到院中似要对练,却相隔大约十步,只是凌空虚打。”贾子期道:“想必这两人怕近身肉搏互有损伤,所以只比招数不比劲力。”孟生道:“我初时也以为如此。这两人拆了三十招后,一人称败,便双双归座。这时两人身上麻衫竟都已被裂成一绺绺碎布条。原来他们凌空施展拳脚,就能催动力道伤人。这时那女子对我道这四人天资平平,技艺有限,难入方家之眼,便要请我展示。我看完四人技艺,心想这些人莫非不是凡人,否则怎能有这般本事,况且这四人还只是随从,那女子更不知有多厉害,我这点粗浅武艺怎敢献丑,连忙再三推辞。那女子也不多劝,坐了少时,便起身告辞。我送这五人到门口时,那女子说她花车上套的马匹已乏,想借我府上乌孙马一用,我便将马匹借与她,这五人道罢谢就离开了。没想到竟出了库银失盗的案子。”   贾子期听完点头道:“原来如此,这案子必是那五人所作。我原也犯疑,你又不缺钱财何必做这亡命勾当。”孟生道:“不教捕头为难,你先锁了我去,到府衙我自去与判司说个分明。”贾子期道:“既然如此,我先去趟城西赵家。”孟生奇道:“又去赵家作什么?”贾子期冷笑道:“你哪里晓得公门里的深浅。这案子牵连太大,已惊动了刺史,上下都急盼着结案。如今既有物证,你又饶有家财,到了衙门里哪容你申辩,必是先尝上一通军棍,后逼你凑足那一万两银子,待交足了银两再寻个由头送你上路,往外只说病死牢中。那赵家世代经营棺材铺,与我最是交好。我先去替你挑副上好棺材,不教你烂在牢里,也不枉大家相交一场。”   孟生听罢,如梦初醒,忙拜倒道:“子期救我!”贾子期伸手将他扶起道:“孟生,我正是为此而来。你在锦州树大招风,认得你那匹马的不少,只怕少时就有人来拿你,是以我一见那乌孙马就赶来相报,好速图个计较。常言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此地已断不可久留。”孟生道:“贤弟大恩,我如何能报!”贾子期道:“你我兄弟,不必说感恩戴德之言,赶紧安排避祸。”孟生道:“剑阁延祥观的主持是我旧识,我可去那里避上几日,只是内子去了汉州岳丈家,回来寻我不着,岂不心焦。”贾子期道:“事在危急,不可耽搁。嫂嫂这边我自会照料,待你安顿下来,再送她来延祥观与你相会。你速去剑阁,善自珍重。我这便回去,遇上追兵还可稳他一稳。”说罢朝孟生抱拳一拱,回身便走,孟生忙送到门口。贾子期上马又道:“险些忘了一事,此去需吩咐下人只说访友,免得公人到此捏你个畏罪潜逃的口实。适才听你所言,那五人手段高明,多半也拿他们不住,我自去寻个死囚来顶罪,待案子结了,风头平息,你方可回还。”两人洒泪而别,不在话下。送走子期,孟生哪敢怠慢,连忙卷了些衣服盘缠、金银细软,拣了根熟铜棍,牵上马从后门出宅,临行又叮嘱管家若有访客只说外出云游,不知几时能归。   孟生一路纵马向北疾行,取金牛道奔剑阁方向而去。他突遭横事,自是郁郁满怀,只顾扬起马鞭猛抽座骑,可怜这马儿声声悲鸣,吃痛狂奔,不消一个时辰便来到梓潼地界的瓦口关。   蜀中盆地,沃野千里,却藏于秦岭巴岷之间,陆上交道只靠连绵数百里艰险蜀道连接。这金牛古道修于战国年间用于秦蜀战事,正是蜀道主路。自梓潼向北金牛道便连山险峻,越发难走,孟生在山道中放眼望去,绝壁上树作鹰爪,石如鬼面,此时北风转紧,大雪纷落,满目都是荒天冻地。   正待打马过关,猛听得脑后风声凌厉,孟生急忙缩身俯低,嗖的一声一支狼牙羽箭贴着头顶飞了过去。回头张望,见三十丈开外,四骑飞马踏雪追来,马上四人都是一色黑衣,风雪之中甚是显眼。孟生心中惊骇:“莫非已有官差奉命来捉拿我?”他正惊疑不定,跨下马匹忽然一声长嘶,跪倒前蹄,原来这马后腿、臀上都已各中了一箭。片刻之间,这四名追兵已逼到近前,为首一人一声唿哨,前面山路后又转出了四条大汉,也是一般黑衣短打装扮,各持横刀短矛,寒光刺眼。孟生忙离鞍下马,背倚山壁而立,抄起熟铜棍横在胸前,朗声道:“某乃锦州卢孟生,敢问几位尊姓大名,为何伤我座骑?”   这八名黑衣人已汇到一处,结成一个半圆,缓缓围了过来。为首一人道:“你盗库银的事发了,还想畏罪逃窜么?”说话这人脸颊瘦削,眼眶深陷,一开口却是中气充沛,挟带风声在山谷中传了出去,直震得人耳鼓发麻。孟生道:“莫不是几位官差大哥?孟生出行只为寻访道友,并不知盗银之事。”另一人道:“快将兵器扔了束手就擒,省得大爷们动手。”孟生有了贾子期叮嘱,心想:“果然一入公门深似海,适才若不是我躲闪及时,那一箭已在脑袋上穿了个窟窿,不过是捕拿嫌犯,居然下手如此狠辣,被他们擒去岂有幸理,不如伺机抢马,早点脱身,回头再托人想法周旋。”想到此节,便道:“既然诸位终是不信,在下去官府走一遭又有何妨。只是我马匹已伤,此处山高路远,却如何是好?”为首这瘦削黑衣人冷冷道:“你口里答应就范,却不弃兵器与我们敷衍,究竟想耍什么花招?给我拿下了!”   孟生为人慷慨好义,平素除招接过往好汉,见到落魄武人还另有资助。人家受了恩惠,又见他喜爱武艺自然也传他些得意招数,因此孟生见闻既广,所学又杂。见几名黑衣人呼啸而上,当下舞动熟铜棍,使开一名行脚僧人所授的小夜叉棍法,疾而不乱,法度谨严,牢牢守住门户。   数招一过,只觉得对手个个刀重力沉,均非庸手。孟生本不欲伤人,此时心想:“对手众多,我若只守不攻,终究气力不支,须先抢攻伤他几人,先得脱身,日后再作解释。”于是卖了个破绽,作势要败,一名使横刀的矮胖黑衣人只道有便宜可捡,欺身抢上,抡刀拦腰横砍过来。孟生眼快,棍交左手,待刀近身旁,右手暴起使了个空手夺白刃的手法。他这路空手夺白刃功夫也得过名武师的指点,出手讲究“稳、巧、狠、准”,一钩一擒之间已将对方的刀夺了下来,左手熟铜棍乘势向下猛砸。那矮胖黑衣人见刀被夺走,疾缩手臂却还是慢了半步,喀嚓一声只觉右臂一阵剧痛知道已给砸断。这人忍痛往外跳开,口中大叫:“龟儿子,你敢使诈!”孟生弃棍使刀,手足肩背皆随刀转,劈挂撩砍,信手使的正是贾子期所教的一门独臂刀法。   唐代横刀,虽是短兵,但长柄厚脊多为双手使用。这路刀法只用单臂,须得臂力过人方能使动,使开之后却又比双手刀更多变化。孟生平日诵经求道之余,不曾间断打熬气力,此刻将这路独臂刀使发了,虎虎生风,招招进取,三十招过后又伤了两人。那受伤的矮胖黑衣人在一旁观战,见己方不利越发焦躁,更是骂个不休。   孟生抢得上风,精神一振,正待突围抢马,忽听为首那瘦削黑衣人喝道:“大家退后,我来与他比刀。”围攻众人听到号令都霎时住手,让出条道来。孟生见说话这人一直站在圈外背手而立,此时缓缓走来也并不亮兵器,便问道:“既要比刀,你刀在何处?”这瘦削黑衣人冷笑道:“在你手中。”话音刚落,孟生只觉虎口一麻,手上剧震,再看那刀已到了对方手中。这下孟生不由一惊,心道:“此人夺我兵刃竟如探囊取物,武艺远在刚交过手的几人之上,我如何能是对手。”正踌躇间,却见那瘦削黑衣人并不进击,举起刀来缓缓比划了两招,赫然正是孟生刚刚使过的独臂刀法开头两招,接着他将这三十余式刀法一招不错又依样使了一遍,只是越使越快,到最后十招更迅如疾风暴雨。只听钢刀破风之声呜呜大作,实是威不可当。孟生又是骇然又是钦佩,心想:“此人刀法只怕尚在子期之上,我更是远远不及。而且这人当真好记心,只看一遍这三十招就能使得分毫不差,改日一定要请到家中好好讨教……”转念间又不禁哑笑:“眼下正在与他放手相搏,还想什么讨教。”   瘦削黑衣人使完这三十余招后收势不发,侧头斜睨孟生,问道:“我的刀法比你如何?”孟生叹道:“远胜于我,我跟你们去便是。”那矮胖黑衣人闻言大怒,破口骂道:“我的儿,你现在才认输,已经晚了。”孟生心神稍分,只觉腿上微微刺痛,已被对手用刀尖戳中穴道,再也站立不稳,扑通一声倒在地上。瘦削黑衣人道:“你伤我三人,先斩你一只右臂,也算大大便宜你了。”说罢哪容孟生搭腔,举刀劈头盖脸砍了过来。孟生无奈动弹不得,只得把眼一闭,暗道:“罢了!不想今日冤死在这里。”刀光闪处,但听“哇呀”一声,已是鲜血飞溅。   仿佛过了良久,孟生脑中突然一念:“怎么这一刀下来一点也不觉疼痛?我并未开口,又是谁在发声呼喊?”缓缓睁眼,只见对面瘦削黑衣人脸色苍白,满眼惊惧,那矮胖黑衣人右肩上却端端正正插着砍向自己的那柄横刀,一脸错愕。不知何时多了两个麻衫少年,叉手分立在自己两旁。这两名少年,一人面如重枣,一人脸色黝黑,神态都甚是闲适,再仔细看来,正是三日前借马那女子的两名随从。这两名少年见孟生睁眼,俯身扶他站起,各施了一礼。红脸少年道:“我们来迟一步,教郎君受惊了,实在过意不去。”黑脸少年道:“且稍待片刻,等清静些再叙。”说着便迈步向一干黑衣人走去,对众人道:“我家主人有令,命我们来请这位郎君,你们不可为难于他,即刻离去吧。”   众黑衣人闻言面面相觑,突然又听得一声怪叫,寻声望去,原来那矮胖黑衣人自己将刀从肩头拔了出来,也不顾肩上血流不止,用左臂举起刀来挥了几下,昂首大声叫道:“老子今天行大运,放屁都砸到脚后跟上。你们这两个小鬼,使的什么妖术,把严老大的刀弄飞过来,有种来与爷爷面对面打上几百合。”为首那瘦削黑衣人严老大喝道:“小五,还不住嘴!”被叫作小五的那矮胖黑衣人不敢有抗,只是一脸悻悻然,仍兀自小声咒个不停。   严老大道:“尊驾如何称呼?非是不放此人,他在本地犯了盗库银的大案,我们职责在身,定要拿他回去。”他讲话本来清晰洪亮,说这番话时声音却微微颤抖,到“定要拿他回去”六字已是细不可闻。黑脸少年淡淡道:“那些银子是我们拿的,和这位郎君无关。你们还不走吗?”此言一出,众人更是一怔,不约而同看向严老大等他示意。严老大本是六扇门里的高手,平素脾气最是乖戾蛮横,可刚才那少年这一手凭空取刀太过神奇,就此退却固然下不来台,上前叫阵却又不敢。嗫嚅许久也不知如何作答,脸色一阵红来一阵黑。   黑脸少年又等了一会儿,见对方还不说话,便道:“我送你一程吧。”只见这黑脸少年站在原地,凌空探手一抓一抬,隔着数丈严老大竟然双脚离地,被抓移到半空之中,接着他运臂一掷,严老大就像一枚投枪,又高又飘被扔出数十丈去,远远变成一个黑点急速坠落,眼看便要摔至地面化为肉酱,黑脸少年遥遥伸臂一提,那黑点又被提起数丈,下坠之势立消,他方才放手。众人举目望去,严老大终于落到地上,激起一团雪花腾空,煞是好看。   众人都看得目眩神迷,愣了半晌,剩下的几名黑衣人才连滚带爬,落荒而逃。片刻之间山道中只剩下孟生和那两名少年。那黑脸少年躬身对孟生道:“前次多蒙款留,别后我家主人常说郎君骨相之中存有道气,或有期再会,便教我们来请君赴敝处一叙。”孟生见了他隔空掷人的神通,又听他如此说,心想:“那车中女子定是神仙,见我求仙心诚特来度我。想必是日日诵经礼忏不曾间断,才终得此机缘。”忙回礼道:“不敢。忘了请教两位仙童尊号,仙乡何处?”那黑脸少年道:“我叫清商,这是我师弟子春。郎君且随我们启程,去了便知。”孟生又惊又喜,正待答应,忽然想起前人笔记中有晋时王质遇仙的故事,心道:“那王质在烂柯山贪看仙人下棋,结果山中只呆一日,世上已过千年。娘子此刻还在岳丈家中,我这一去,只怕再无相见之期,何不求他们把娘子也度了。”便道:“只是荆妇不知此事,可否容在下唤她同去。”红脸少年子春拍手笑道:“郎君原来好深情,只怕难得逍遥自在了。”黑脸少年清商取出一个坠子递给孟生道:“此乃神行飞升之宝,贴身携带,如乘良驹飞燕。锦州城北猿门山紫虚峰能通我洞天,郎君佩戴此坠,方可上得峰顶,届时自知我等所在。”   孟生忙恭恭敬敬双手接过。这坠子晶莹洁白,触手微凉,随即温润,似乎为玉石雕就,却又沉甸甸比寻常石材重上数倍。捧在手中,低头细看,坠子一面刻有奔马,四蹄腾空,一足踏在只飞燕背上,雕法栩栩如生,奔马飞燕都尽得飞腾云间之妙。翻过另一面,上面只镌了两个篆字“波月”,印风古拙凝重。孟生知是异物,端详良久赞道:“果然是仙家宝贝。”半晌无人搭言,抬头一看,只见空山寂寂,雪意茫茫,哪有半个人影?   孟生朝天拜了三拜,将波月石贴肉戴在胸前,觉得身轻足健,浑身气血流转好不爽快,腿上穴道也自然被解开。试着轻轻一纵,居然离地便有五、六丈高,不禁又惊又喜。转眼瞥到严老大留下的一匹白马,心想:“不知戴着这宝物骑马又会如何?”便提了熟铜棍,上马纵辔,轻轻送了一鞭。那马一声嘶鸣,四蹄跑发,孟生耳内只闻风吼,跑了一阵,疾收缰绳,再看周遭景物都甚是熟悉。原来些许工夫,这马儿竟然撞州过县跑回到了锦州地面。   孟生正要催马奔汉州方向,突然寻思:“我求仙问道,而今终有了结果,不如顺便回家叫管家和小厮们都各自散了,反正揣了这宝贝去哪里都不消片刻。”便拨马回灯笼巷来,交睫之间到了自己宅前,也不下马,双足在马蹬上一点,身子腾起数丈,从墙头御风而入,悄然无声落在院内,真好似神仙下界一般。正待呼唤管家,听得内厅隐约传来女人声音,不由一喜:“莫非娘子已回来了。”忙抢上前去,忽听见房里又传来男子笑声,孟生心中一动,凑眼往窗缝里窥去,这一看不打紧,惊得他一颗心几乎停止了跳动。   只见一名只穿着纱罗小衣的妇人,面带红晕,低头浅笑,伸手拔出头上如意银簪,将乌黑长发散开披在两肩,侧坐在一名魁伟男子膝上。这男子精赤着上身坐在榻上,一手挽着纤腰,一手擎了个小酒杯,闭了双眼,满面含笑。房角铜火盆里兽炭通红,一室皆春。孟生却如堕在冰窖之中,原来这女子竟赫然是自己娘子苏三,这男子却正是好友贾子期。   只听苏三笑道:“原来贾头儿来了,只知道偷酒,也不怕羞。”贾子期睁开眼,笑嘻嘻斜瞅了她一眼道:“人也偷了,便偷些酒怕什么,又不知适才是谁不怕羞了。”苏三伸手在贾子期脸上一刮啐道:“奴不怕羞,也是被歹人勾的。”贾子期哈哈一笑,放下酒杯,双臂将她紧紧环在怀里道:“你怕是要终日陪歹人了。”窗外孟生看到这里只觉天旋地转,几欲晕倒,竭力调息才勉强稳定住心神。接着听贾子期又说道:“天可怜我日日相思,今日起才能与你长相厮守。你可知这次我还请了师门里的高手飞天豹子严师叔拿他。我师叔刀法蜀中无对,纵是十个卢孟生也不是对手。”孟生听到此处方知在梓潼蜀道所遇黑衣人的来历,只觉得毛骨悚然,惊惧难言。   苏三轻轻挣脱贾子期怀抱落在地上,双手把玩着那根如意银簪,低头道:“当真非要他性命吗?”孟生认得那银簪正是自己定亲那日送与苏三的,却见贾子期将银簪夺了下来,捉住她双手道:“你莫非后悔了。”苏三柔声道:“我与你度了一日,便强似与他过了一年。他每日只知舞拳弄棒,要不便念经求道,慢讲说句话儿,终日里就连个面也见不着……”   孟生听她说到这里句句属实,不觉悔恨、酸楚、恼怒、委屈诸般心绪一起涌向心头,恨不得立时就要冲将进去,却又哪里迈得开步。贾子期哼道:“那厮既有钱财又娶了你这般漂亮夫人还不知足,老做什么成仙的春秋大梦。”苏三叹了口气道:“可终究……终究还是我负了他。”她将脸贴在贾子期胸前道:“我日后终是你的人,求你看我面上,监他几日便解送出去吧,好歹留他条性命。”贾子期笑道:“不错。你生得如此美貌,与其自己娶回来让别人偷,倒不如放你在别人家里,让我来偷。”苏三嗔道:“你说什么?”贾子期伸手抚着她秀发道:“傻娘子,你好糊涂,他若不死,你我如何长久。再说你不晓得我那严师叔手段最狠,此刻他只怕都断成几截了,我就是有心救也来不及。何况他平日里就晓得求仙,我今送他一程,去了西方极乐世界怕是还要谢我呢。”苏三抬头望着贾子期双眼幽幽道:“他去极乐世界,我们两个日后去阿鼻地狱。”贾子期哈哈大笑道:“便是去阿鼻地狱,也作一对快活鬼。”说罢拦腰将她擒起,一把压在榻上。此时忽听窗上砰的一声响,房内两人都是一惊。贾子期厉声喝道:“什么人”,忙推开窗子向外察看,只见飞絮连天,碎琼匝地,并无一个人影,只是窗棂裂成了数段。   灯笼巷卢家大宅里贾子期心中疑虑不安,披起衣服外出绕房查看。就在此时,城北猿门山麓已多了条人影。猿门山地靠涪江,峭壁参天,矗立如屏,此时岩间积有冰雪更是险峻异常。这人却直面山崖纵身而上,在岩壁上稍一借力就能蹿上数丈,真比猿猴还要敏捷。   登山这人正是卢孟生。孟生在窗外听到两人调笑,历历在耳,再也忍耐不住,一拳击在窗棂之上,悲愤之间转身便走。他揣了波月石在身,发足一纵,已是踪影不见。孟生两腿狂奔,心中却乱作一团,刚才所见情景一遍一遍在脑中重现,只觉得天下万事万物都颠倒了一番。猛然间想起那黑脸少年清商要他去猿门山相会,心道:“这人间已了无乐趣,何不赶紧去寻他,早得解脱。”便一路径投城北而去。   待登上山顶四下观望,却未见有什么异样,孟生心想:“清商说我来到峰顶自然就知他们所在,不知可有什么记号……是了,他让我到猿门山紫虚峰去,却不知脚下这山峰是不是紫虚峰。”此时天色已晚,暮色四合,这场大雪也渐渐停了。正寻思间,望见远处山坳间灯火初起,影影绰绰好似一座寺庙,心道:“我去问问这山中僧人自知紫虚峰所在。”于是踏着乱琼碎玉,往那座寺庙走去。行到近前,抬头看去,见这寺庙山门前长满苍苔,衰草丛中立了一幢残碑,上面隐约能辨出“智兴寺”三字。一阵北风吹过,殿角铃铎作响,惊起了几只寒鸦绕着山门,啼叫着飞远了。   入得寺来,一名僧人出来问讯。孟生请教法号,这和尚陪笑道:“小僧法名慧明,忝为本寺长老。寒夜里不知施主光临,有失迎接,万勿见罪。”他见孟生手提铜棍身有血迹,先有几分惧意,因此说话甚是客气。孟生道:“打搅长老了。我是个过路人,请问长老猿门山紫虚峰怎么走。”慧明奇道:“这里便是猿门山了,只是猿门山并无一座山峰叫紫虚峰啊。”孟生闻言,脸色一变,急道:“你再好好想想,莫不是记错了?”慧明见他神色顿异,也给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小僧……在这山里住了二十余年,确实不曾听说过……这个……这个紫虚峰。猿门山里神斧峰、向月峰倒是有的。施主若是要上山游玩,那向月峰风景也是极佳……”孟生闻言呆呆站在当地,良久不言,突然间仰天大笑:“原来人人都在骗我!连神仙都会骗人!”直震得佛龛上的灰尘簌簌往下落,他笑了一阵,声音越来越嘶哑,笑声转为哽咽,最后变成了嚎啕大哭。慧明吓得连忙往外奔逃,跑回僧舍将门插上,喘息不止,暗想:“这人八成是失心疯了。”   孟生大半日水米不曾打牙,又恶斗一场,赶了许多路途,哭了一阵也觉得乏了。便在大殿一角,找几个破旧蒲团铺在地上,将袍衫捏成一团枕在脑下,倒头就躺,只是心烦意乱哪里睡得着,半梦半醒间一会儿梦到和苏三新婚燕尔时的情形,一会儿梦到自己冲回去把贾子期和苏三都打杀了,一会儿又生出些古怪念头梦到自己在窗边偷看苏三和贾子期亲热,竟越看越是欢畅。晕晕沉沉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见房梁上一响。孟生是练武之人,立时警觉,偷眼看去,只见一个人影伏在梁上缓缓移动。这人到了房梁一侧,轻轻一纵,贴到根立柱上,四肢紧抱着柱子顺溜而下,落到地上。   这人蹑手蹑脚到了佛堂前,抖出个布袋将佛前供着的瓜果、面点之类都装了进去。孟生心道:“原来是个偷供品的小偷儿。”这偷儿拿完了供品,瞥见殿角处还躺了一人,吃了一惊。孟生闭眼假寐,这偷儿见他不动,大起胆子凑到他近前,俯身摸索。待这偷儿摸到近旁,孟生一声大喝,熟铜棍起,正磕在偷儿左臂上,那偷儿惨叫一声作势要逃,胸口早被孟生一把拧住。借着殿内油灯看去,这偷儿一对细眼,满脸皱纹,颏下留着稀疏花白胡须,竟是个老者。这偷儿呲牙咧嘴一脸痛楚,眼里却满是惫懒神气,口里念个不休:“大王饶命!小人家里还有九十岁老母,无人赡养,千乞大王留条性命!”孟生一怔道:“什么大王。某是个过路人,你来这寺中偷盗,合当让院里僧人与你对质。”便扯着他到后院僧舍,孟生也不知哪一家是慧明的禅房,只是大声呼喊:“慧明长老,烦请出来,有事相扰。”慧明本已睡下,听到孟生叫喊,不由得迭声叫苦。当下念了十几遍南无阿弥陀佛,才哆哆嗦嗦走了出来与孟生见礼道:“施主还不曾安歇。”孟生道:“你且来看,我在寺中擒了个偷供品的偷儿。”说罢把那偷儿推了出去。   慧明一见之下,指着这老汉大骂道:“又是你这老贼囚,你便靠着我这智兴寺过活吗?”孟生道:“莫非长老与他相识。”慧明道:“说来惭愧。此人是锦州地方有名的泼皮闲汉,叫作汪四,年轻时便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如今年岁大了众人都唤他汪四公,却还是恶习不改,常来寺里偷盗,有时竟连香烛灯油都一并偷了去。”汪四公听了苦笑道:“和尚,出家人也不留口德,骂得这般难听。再说我几时又偷过你香烛了。”慧明哼了一声,也不理他,对孟生道:“此番真是有劳施主了。”汪四公叹道:“我只道你庙里只有那个状元郎夜里不睡,不想如今又伏了个厉害帮手。这次汪四当真是背鼓进庙,赶来寻锤。”孟生问道:“什么状元郎。”慧明道:“施主见笑了。哪有什么状元郎,是镇上一个樵子,只为他性好读书,又常送寺里些柴薪,便许他夜里在后殿借灯看书。”孟生道:“你引我去瞧瞧。”慧明不敢相违,便领孟生往后殿去,汪四公也只得随着。一边走慧明一边道:“说起这樵子,倒真是个苦人。多年前镇上村学的许学究在雪天里拾了个木盆,里面睡了个小婴儿,就是他了。许学究夫妇无有子息,便认了这弃儿作义子,取了个名字叫作许观。长到十三四岁,许学究夫妇前后都过世了,皆葬在寺后。这孩子失了依靠便只赖砍柴为生。”   正说着三人已走到后殿之中。只见佛前琉璃海灯下,一个少年坐在地上捧了本书读得聚精会神,直到三人到近前方才察觉,慧明唤道:“许观,来见过施主。”这少年忙起身施礼,孟生见他约摸十七八岁,宽鼻阔口,容貌丑陋,一双眼睛却澄澈淡定,令人观之可亲。许观瞧见汪四公抚着臂膀,脸色痛楚,便道:“四公,莫非又给人打伤了,我与你找些金创药来。”说罢快步往外走去。慧明道:“你倒菩萨心肠,偷儿吃打是现世报。”孟生问道:“此子如此嗜读,为何不投牒自举,进京求仕?”慧明道:“他去年已中了解试。只是此去长安,一路车船馆驿,所费颇巨,他哪里有钱去京师应举。”   许观拿了药进来递与汪四公道:“四公,你偌大年岁如何能再作这营生啊。”他这句话说得甚轻,孟生听了却好像想起来什么重要之事,可究竟何事,又说不上来。慧明见他怔怔出神,又担心起来,心想:“这汉子只怕又要发疯了。”脚下已往后退了一步,说道:“施主,夜已深沉,不如……”孟生摇手示意他不可说话,闭上眼睛又全神贯注凝想,想了一会儿突然问许观:“你可知这山中有座紫虚峰?”许观道:“猿门山共有三峰,并无一座叫作紫虚。”孟生接口道:“紫虚,紫虚……嘿嘿……老不以筋骨为能,蠢重人又怎羽化登仙。莫非本是场子虚乌有……”他口里喃喃不停,缓缓踱到殿外,坐在地上低头苦思良久,忽然仰头望天。其时大雪初停,霄分人静,一丸冷月当空,照得人通体透凉,俗念尽涤。他这一望之下,便已悟了,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孟生笑了半晌,见跟出来三人都是一脸迷惘,便随口吟道:“神仙可学,人自多累。爱欲冤嗔,皆是悬赘。清商作歌,疏狂一醉。子虚乌有,梦生我辈。”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大包银两,递给许观道:“这些足够你去长安应举了。”又递了些银两给汪四公道:“你也去吧。我那一棍未使几分力,你再寻个大夫瞧瞧应无大碍。”汪四公口中推托“不当”,手里已自接了,心道:“早知有银子,该给他多打上一棍了。”捧了银两迭声道过谢,退了出去。慧明见孟生仰天大笑,只当他疯病发作本又要往僧房跑,此时却凑上来,一看之下已被那雪花银晃了眼,满面堆笑道:“南无阿弥托佛。许观,这当真是盲龟浮木的机缘,还不赶紧多谢施主。”孟生问许观:“什么叫盲龟浮木的机缘。”许观道:“师傅讲的是佛经里的故事。佛祖说大海里有只盲龟,每百年才浮出海面探头一次。海上又有一块浮木,上有一孔,随波逐流。师傅说先生周济就如同那盲龟探头到浮木上小孔一般,机缘难得。”孟生听了笑道:“我是盲龟,你才是那浮木。”又转过身对着慧明道:“一客不烦二主。我今尘缘已了,求长老收录,便在这智兴寺里赐予剃度。”慧明只当他作耍,又哪敢不依,只得去取净发剃刀。见他走远,孟生摘下那块波月石放在许观手中道:“这石头贴身带了,便是一匹脚力,可助你去长安。”说罢走到殿檐下,叠起脚来打坐。许观怕他捱不住雪夜风寒,便去取了件僧袍与他披。再回来时,孟生已坐在那里不动了,见他嘴边带笑,眼角间却犹有泪痕未干。许观与孟生虽是初识,又觉他说话疯疯癫癫,却不知为何总觉亲近,见他故去了,心里一阵悲凉,鼻子一酸也落下泪来。   一会儿慧明捧着剃刀气喘吁吁赶来,见此情景叹道:“善哉,善哉。我佛慈悲,必接引施主往生极乐净土。”又对许观道:“许观,你这番缘法结自本寺,那些银两颇丰,也当留下一半用作寺里香火。你莫违了这施主的心愿,早些启程应举去吧。”   二、竞宝   成都府气候温暖,土地肥饶,又兼鱼盐铜银之利,浮水转漕之便,自古便称“天府之国”。两汉以来,杨雄洗墨,文君卖酒,司马相如赋咏歌呼,诸葛武侯战攻驻守,到了隋唐之季,成都繁华犹胜往昔,与长安、扬州、敦煌并称天下四大名城。   大唐贞观初年,成都城西玄中观一带食肆、茶坊、酒馆、杂市林立,又有货郎沿街叫卖果子、胡饼、胭脂、水粉之类。香尘不断,游人如蚁,正是城里一个喧嚣热闹去处。玄中观南边街角有座烂石桥旁,一面青布酒望子高高挑出,上绘一个金色葫芦,迎风招展。一日这酒店里来了两位客人,一位年约四旬,身着茧绸袍衫,生得圆面大耳,颇为富态;另一位是个少年,广额粗眉,宽鼻大口,正是进京赶考的许观。   这富态中年人进得店来并不落座,从怀中掏出一封帖子递给酒保,酒保看了躬身道:“原来是锦州陆爷到了,请稍待片刻。”转身走进内堂。这富态中年人这才寻了张桌子,兴高采烈招呼许观坐下道:“许兄弟,这胡商宝会每三年才举办一次,你这次真是大有缘法,正好碰上。”   这富态员外姓陆名淮,是锦州的大行商。智兴寺本是陆家香火院,一日陆淮去寺中祭祀,有和尚说起许观遇人赠银得以应举之事,心想:“听说汉朝有个朱买臣,也是樵子出身,后来运达官至丞相长史,名传天下。这许观有此巧遇,想来也是个有造化的。我去长安买卖,不如带了这少年同去,只当押上一注,日后他若能高中,也算是结识在先。”待见到许观,这一老一少都觉分外投缘,便一道出发。陆淮走南闯北,见闻颇广,一路上讲些各地风物人情,许观听得津津有味,也不觉路遥。这日到了成都府,陆淮安置好货物伴当,忽对许观说:“小兄弟,你可曾听说过胡商宝会一事?”许观道:“只知胡商多有豪富,这胡商宝会却不曾听过。”原来唐代珍宝行业多为西域商贾经营。时人形容不相称的谚语有“穷波斯,病医人,瘦人相扑,肥大新妇”一说,穷竟能与波斯不相称,胡商之富实已深入人心。   见许观不知胡商宝会,陆淮道:“此乃胡人旧俗,赛宝大会上众人各呈宝物,可供交易。如今这宝会已不仅限胡人,许多行里的老号都会派人携宝参与。所示宝物最珍奇者胡商商会的行头往往还另有嘉奖。今日在成都府正巧有场宝会,小兄弟如是无事,同去开开眼界可好。”许观少年心性,喜好新奇,自是欣然欲往。两人便离了下处,陆淮带路往玄中观南边这家酒垆而来。   二人在店中坐定,许观四下打量,见店面狭小,墙壁斑驳,陈设也甚是简陋,心想:“莫非胡人宝会就在这小酒馆里?”陆淮瞧出他心思,只是微笑不言。过了许久,那酒保走了出来,对陆淮点头道:“二位请随我来。”   酒保将二人引到一间厨房之中,灶上炉火正旺,上面搁着一口大铁锅不住冒气,也不知煮的什么东西。酒保取了根烧火棍,在炉火里拨弄了两下,往后退开。只听轰的一声,眼前连灶带锅都陷入地下,露出墙上一个半人高的大洞来。酒保取出块木板搭在地上,示意两人进去。许观见了暗暗心惊,陆淮笑着低声道:“这宝会树大招风,所以每次都会选在隐蔽地点。你且跟我来。”说罢弯腰向洞里钻去,许观也跟着探身进去。   洞的另一头是一条不长的甬道,两侧石壁上各镶了四个青铜兽头,兽头口里都含了颗纯白色的珠子,放出柔柔荧光用作照明。甬道尽头是一扇石门,陆淮伸手推开,二人走了出去只觉眼前一亮,豁然开朗。只见面前一间巨大石厅,当中摆了三张方桌,桌旁各坐了数人,周围又散放了一圈圆墩,也已尽数坐满。石厅四角各置一盏硕大的葫芦形陶灯,将大厅照得通明。石厅铸铜为顶,鎏金其上,四壁都雕有鸟兽花卉,真是奇伟瑰丽,美轮美奂,与入口处的小酒垆相比好似两重天地。   二人走到近处,许观见这群人里许多高鼻深目果然不是中土人士,也有不少汉人参杂其中,大都衣着华贵,珠光宝气,显然也是些豪阔商贾。一名坐在墙边圆墩上的商人认出了陆淮,起身道:“陆员外怎么才到,难道带了什么惊世骇俗的宝贝来?”陆淮哈哈一笑道:“梁公,你老弟那点家当哪敢到这里现眼,我也只为开眼而来。路上耽搁,便到迟了。”那梁姓商人点点头,指着身旁两个空着的圆墩道:“既然如此,赶紧落座,余事稍候再聊。莫错过了好戏,刚才已比过几轮了。”   此时东首方桌旁站起一人,朝众人作了个四方揖,朗声道:“列位请了,小弟乃江陵宝瑞阁的薛品海。适才看过勃律国的紫玉琉璃杯,果然大开眼界。小号碰巧也收了件琉璃器,请大家品评一二。”说话这人二十六七岁年纪,一身白色锦袍,面如冠玉,丰神俊朗,是个人才出众的美男子。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也是一袭白衣,双手捧了个托盘立在他身后,托盘上高高放了件器物,被一块淡黄绸布盖着。薛品海伸手揭下绸布,只见托盘上露出一尊湖绿色琉璃净瓶,器身椭圆,两侧有耳,灯光之下,更显得晶莹剔透,翠绿欲滴。   薛品海接过托盘,端至中间方桌席上一名红袍胡人老者面前道:“请公识鉴。”红袍老者拿起琉璃净瓶仔细端详了半晌道:“也算难得了。这琉璃瓶有些来历,应该是太原府苏家第三代的人物所制。”薛品海闻言面上一喜,道:“我果然不曾走眼。”红袍老者将琉璃瓶递给身旁一名中年胡商道:“你们也看看。”这琉璃瓶便在席上众人手中传看,所到之处都是一阵啧啧赞叹之声。   许观看到这里,低声问陆淮道:“这太原府苏家很有名吗?”陆淮点头道:“太原苏家是琉璃名匠,祖上传有琉璃制作之技,天下无双,传到今日已是第五代。只是苏家所制器件多供于大内,况且琉璃易碎,难以传世,因此坊间流传的苏家琉璃极少。寻常人拥有一件苏家第五代所制的器物已是如获至宝,这件净瓶若是苏家第三代所制,可当真珍贵的紧了。”旁边那梁姓商人也插话道:“宝瑞阁这两年好生兴旺,如今看这薛少东家果然眼力不俗。据说薛少东家身后那白衣少年是他胞弟,叫作薛阅山,年纪虽小却也是聪颖不凡。”   琉璃瓶此际已传到西首方桌,突然席上传来一阵大笑。众人闻声看去,西首方桌旁站起一人,二十出头年纪,身披一件名贵的黑貂裘,头上束满小辫,一张紫铜色大脸,样貌甚是粗豪。这人手里所握正是那件琉璃净瓶,见他缓步走到薛品海面前一字一顿说道:“这是你带的宝贝?”几个字说得音调怪异,颇为生硬,显因是胡人之故。薛品海躬身施礼道:“不敢,正是小号所呈。还请先生见谕。”这人道:“这是什么宝贝?”薛品海道:“此瓶可称翡翠琉璃瓶,适才蒙商会行头大人鉴识,当为太原苏家第三代所制。”这人道:“原来是太原苏家啊……”说罢将净瓶举起,似要对着灯光仔细观赏,忽然间双手用力向下一摔,只听咔嚓一声,这翡翠琉璃瓶已给砸得粉碎。   众人一时都呆了,均想:“宝瑞阁今日真是晦气,摔瓶这人定是特来找茬的。”那白衣少年薛阅山已是一步冲了上去,满脸怒容指着砸瓶胡人道:“你凭什么砸了我家宝贝!”他比那胡人足矮了两个头,却全然不惧,眉梢眼角尽是一股倔犟狠劲。砸瓶胡人并不理会,双手轻击两响,从厅角走出一名汉人,头戴小帽,生得一对小眼滴溜乱转,两撇短须,形貌甚为精干。那胡人方才大声发话,只是这次讲的叽里咕噜全是胡语。戴小帽那汉人咳嗽一声,开口说道:“今日是宝会佳期,大家应该携带珍贵宝物前来。若有些寻常器物也带到这里,倒不如给砸掉干净。”众人才明白他是个通译,又听他继续说道:“请诸位鉴赏我家主人所带的太原苏家琉璃器。”   话音刚落,一名从人端出个木盒放到砸瓶胡人席前。这胡人打开木盒取出一对琉璃瓶放到桌上。众人看了都是一阵轻声惊噫,这对琉璃瓶窄口宽腹,造型古朴,比刚被砸掉的翡翠琉璃瓶高出寸许,最奇是每只瓶内都托了一层黄金,远远看去熠熠放光,就好像一对金瓶一般。砸瓶胡人顺手提起一只托金琉璃瓶,也递给坐在中间方桌席上的红袍老者。红袍老者双手接过,低头仔细鉴识。   陆淮侧头问那梁姓商人道:“梁公,你看这对托金琉璃瓶莫非是传说中苏家第二代所制的……”梁姓商人道:“祇园金瓶?”陆淮点点头道:“我是只闻其名。想来要在瓶内托金,需用铁篦熨烙,才可使金紧贴瓶里,可看这瓶口如此狭小,铁篦也伸不进去,何况琉璃又极脆薄,也不敢用力熨烙,这金瓶如何制成,真是匪夷所思。”梁姓商人道:“听说苏家第二代里有位奇人叫作苏小手,这金瓶便是他的杰作。”陆淮道:“且说来听听。”梁姓商人道:“传说苏小手是苏家第二代里难得的巧匠,只是身有残疾,生来就是个侏儒。苏家觉得他难以继承琉璃技艺,便送他去青州龙兴寺学武,以期治疗疾病,强健身体。谁知苏小手在寺里居然学成了一门极厉害的金刚指力,后来将这路指法用在琉璃制作中,竟成了一代大匠。”许观问道:“这对金瓶便与他的金刚指功夫有关了?”梁姓商人道:“正是。听说苏小手是先将金箔用银筷压入瓶内,再倒入水银,左右滚动而后倒出。盖因水银柔软且沉重,可将金箔压在瓶壁上。然后他再伸臂入瓶,用手指将金箔压实。他天生是个侏儒,手臂细小方能探臂瓶中,又因他习有金刚指力,运力可刚可柔,收控自如,才可使这金箔熨贴瓶壁。”许观道:“无怪这瓶儿如此珍贵。这位苏师傅在寺中待过,便将托金琉璃瓶命名为祇园金瓶,想来是用佛经中给孤独长者黄金铺地的典故吧。”梁姓商人点头道:“这位小兄弟所说正是这金瓶名字的由来。”   原来世尊释迦牟尼当年在王舍城说法,有位给孤独长者自舍卫国来,因见佛陀而生大欢喜,便发心请佛陀往舍卫国去。佛陀许之,令其归家启建精舍。给孤独长者寻到祗陀太子有座园林,清净严洁,便请太子让渡。太子不愿,为难道:“若能以黄金遍铺此园,我方卖之。”不料给孤独长者果真以黄金铺地,祗陀太子为其所感,遂与长者共建精舍。后世便称此精舍为祇园,这托金瓶以祇园为名,亦有黄金虽贵佛法难闻之义。   梁姓商人又道:“苏小手笃信佛教,只作了四尊祇园金瓶就返回龙兴寺出家了,从此只制菩萨造像,不再制琉璃器物。后世也再没有这托金琉璃瓶了……”陆淮呵呵笑道:“琉璃和黄金倒还好说,却上哪儿再找个会金刚指的侏儒去?”   三人正说话间,中间方桌席上那红袍老者已站起身来,果然开口便是:“这瓶应是苏家的祇园金瓶。”众人听到“祇园金瓶”四字,又是一片惊呼。那砸瓶胡人叉手胸前哈哈大笑,大为得意。许观小声问陆淮道:“这砸瓶的胡人是什么来历?”陆淮道:“这个我也不知了,梁公可曾见过此人?”梁姓商人摇摇头道:“此前从未见过……”此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这人叫阿史那婆罗门。是突厥国的王子。”   三人急忙转头,见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材瘦小的老人。这老人身着青布大袍,右眉梢上有一点小痣,一对眸子黑如点漆炯炯有神,手拄一根七节竹杖倚在墙边。许观忙站起,让出圆墩对这老人道:“老人家请坐。”这老人微微笑道:“可多谢小哥了。”便大马金刀坐下,陆、梁两人见这老人见识广博,都不敢怠慢,忙自荐一番。这老人点头道:“好说,好说。”许观立在侧旁,瞥见这老人面色黝黑,左手因拄杖露出一段手腕来,腕上戴了件酒红色玛瑙手环,肌肤却是皓如白玉,心中微微奇怪。   此刻阿史那婆罗门提起一只祇园金瓶走到薛品海面前道:“这瓶还你。”薛阅山上前接过金瓶也往地上一砸。薛品海惊道:“小弟,不可……”却哪里还拦得住,只听哗啦一声,这世间罕见的祇园金瓶已变成一堆琉璃碎片,大厅里一时惋惜声叹息声四起。薛阅山瞪着阿史那婆罗门道:“谁稀罕你的东西。你砸我们一只瓶,我也砸你一只。大家算扯平。”阿史那婆罗门哈哈大笑道:“好小子!痛快!痛快!”   中间席上那红袍老者站起身来道:“阿史那王子,这祇园金瓶是你今日赴会要呈的宝物吗?”阿史那婆罗门摇头道:“不是,不是。这瓶子不算什么好宝贝。我的宝贝在那里。”说罢用手一指,众人都不禁面面相觑,原来他所指的竟是装祇园金瓶的那方木盒。梁姓商人道:“古人卖椟还珠,遗为笑谈。莫非这王子不识这对金瓶,反把那木盒当成珍宝了?难怪他见瓶给砸了也不心疼。”陆淮摇头笑道:“那木盒是不是珍宝我不知,只晓得今日有上万两的银子给人砸成一地碎片了。”   阿史那婆罗门走到木盒近前,面向众人又说了一番突厥语。那通译解释道:“诸位只道那祇园金瓶为苏家第二代的名匠苏小手所制,是珍稀无比的宝贝,原也不错。不过金瓶和这宝盒比起来,就当真不值一提了。下面我家主人为诸位演示这宝盒的妙处。”这番话说完,满场人鸦雀无声都盯着那木盒,均想:“原来他连金瓶的来历都知道,那木盒果然来头更大,且看究竟有什么玄虚。”   阿史那婆罗门先将木盒合上,伸手在盒盖上划了几下,口中喝道:“大家请看。”只见盒盖上生出一团荷叶状的小小云彩来,这朵云彩飘到离地七八尺高处就不再上升,云里缓缓现出几个人影。众人定睛看去原来云上是一班乐师各抱琴瑟,正在奏乐。侧耳听闻,乐声袅袅,忽而湍急清越,忽而和缓沉郁,一会儿如怨如慕,一会儿如泣如诉,繁音殊调,蔚为大观。云中又有一个女子翩跹起舞,裙带飞举,飘飘似仙。一曲奏毕,云上人影次第隐去,这朵云彩也缓缓收拢,渐渐收入那木盒之中。舞影虽歇,余韵未了,众人都看得痴了,忽听啪的一声,原来许观身旁那瘦小老人直盯盯看着那木盒太过入神,手中竹杖不知不觉滑落到了地上。 ( 重要提示:如果 书友 们打不开t x t 8 0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 c o m ) ,(t x t 0 3 . c o m ) , ( t x t 8 0 . c c) , ( t x t 8 0 . l a )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见众人眼神里尽是惊叹艳羡,阿史那婆罗门更是得意,中间席上的红袍老者对众人道:“此次宝会,阿史那王子所呈宝物是乐舞宝盒,还有哪位有宝物要呈的?”众人都自忖所带器物远远不及,良久无人搭言。阿史那婆罗门走到薛家兄弟面前道:“你们还有宝物和我比吗?”薛品海道:“殿下藏宝之丰非小号可比。”薛阅山却道:“谁说没有,我还有宝贝呢。”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来。   薛品海微愠道:“小弟,莫再胡闹,你哪还有什么宝贝。”阿史那婆罗门劈手夺过那小瓶,举起一瞧是个连盖的古旧小瓷瓶,釉面暗淡无光,外壁颜色青红相间,似有些杂乱花纹。再仔细看去才见瓷瓶外壁上又镂出许多小格,除却一个小格外每格里都嵌了一片小瓷片,瓶壁上的杂乱花纹便由这些瓷片组成。薛阅山见小瓶被夺走,冲上前去想从对方手中抢回来,可是人小个矮,阿史那婆罗门将小瓶举起,他便再够不着。   阿史那婆罗门将小瓶放在耳边晃了晃,听到瓶里沙沙作响,想拔那瓶盖打开看看瓶里装了什么东西,不料使尽力气也拔不出这小小瓶盖。原来瓶壁上所嵌的瓷片便是开盖之锁,唯一的空格是留给瓷片回转移动所用,这些瓷片组成一幅完整图案,瓶盖方能打开。只是瓷片众多,又只留有一个空格,将任意两片拼凑到一起已是大费周章,拼出图案则更是艰难无比。阿史那婆罗门哪知其中奥秘,又使劲抠了抠瓶口,那瓶盖还是纹丝不动,不由得心头火起,大声骂道:“这是什么怪东西!”将小瓶往地上又是狠狠一摔。众人都纷纷摇头,只道地上又要多出一堆碎瓷片了。   却只听当的一声,小瓶落地发出的声响竟好似一件金铁之物击在石上。这小瓶非但不碎,反高高弹起。薛阅山跃身而起,一把将瓶抢下,牢牢攥在手心回到兄长身边。薛品海接过小瓶,满腹狐疑问道:“小弟,你从何处得来此瓶?”薛阅山道:“大哥,你还记得我们上月乘舟途经虔州,突遇一场暴雨吗?”薛品海道:“似有此事,遇到暴雨又如何?”薛阅山道:“雨过之后,你去城中进货。我便留在船中。当时我忽然望见河岸沙滩上有一块地方,热气蒸腾,高达数丈,便离舟登岸上前细看。结果在乱石之间见到这个小瓶,觉得是个罕物,就收了起来。”薛品海道:“怎一向未听你提起。”薛阅山道:“因为瓶上个机关我始终猜不明白,拾到这瓶许久一直没能打开瓶盖,怕你笑话,便一直不曾提及。”   薛品海甚是无奈,只觉对这个弟弟无计可施,叹了口气也不知说什么好,又瞅了瞅小瓶道:“我也不识此瓶,还是请行头大人鉴识吧。”便将小瓶送到红袍老者手中。红袍老者接过小瓶搁于桌上,将面贴着瓶壁仔细察看,又与身旁几人低声商讨许久,才直起身来长舒一口气,对众人道:“诸位可还有宝物要呈?”见无人敢应便道:“幸得诸位襄助,今日宝会盛况更胜往昔。众家所呈宝物真是琳琅满目,光彩照人,叫人难以取舍。我等仔细商议,最终却都觉此次宝会魁首……”未等他说完,阿史那婆罗门已是仰面大笑,得意洋洋,显是觉得宝会魁首非己莫属。谁知这红袍老者最后所说竟是:“最终却都觉此次宝会魁首并无疑义,当为江陵宝瑞阁!”   此言一出,大厅里轰的一声好似炸开了锅,阿史那婆罗门愤怒惊异自不待言,薛家兄弟也是一脸茫然。红袍老者面色郑重,手指着这小瓶徐徐道来:“此瓶乃是至宝。相传西海之上有岛名叫白民国。这小瓶便是白民国国宝,因战乱已丢失了多年。白民国王曾下令求此宝,称寻到者可拜为国相。”薛阅山听到此处问道:“这瓶原来是白民国国宝,不知又有何用处?”红袍老者道:“此瓶名唤长生瓶,是用上古年间白民国一种叫作乘黄的灵兽之角所制。乘黄只生于白民,其状如狐,角长于背上。故老相传,若有人能骑在乘黄背上便可得两千年长寿。乘黄今已绝迹,不可复见。但据称这长生瓶里实藏有长生奥秘,故成白民国国宝。只是如今白民国已尽为海水吞没,这瓶中奥秘便无人知晓了。”   红袍老者话音刚落,阿史那婆罗门走上前去一把握住那长生瓶,薛阅山怒道:“你这厮是要明抢吗?”阿史那婆罗门贵为王子,哪曾听过这般言语,心中大怒,挥拳便朝薛阅山冲去。众人见他气势汹汹,都替薛阅山捏了把冷汗,不料阿史那婆罗门奔出两步却突然踏空,咕咚一声摔了个大跟头,刚爬了起来,才迈得一步竟又摔了一跤。众人都觉好笑,只见他站起满脸通红,大声用突厥语咒骂,虽然通译不作翻译,也知他是在咒骂有人暗算。   阿史那婆罗门正骂得兴起,许观旁边的瘦小老人猛然站起身来,将手中七节竹杖一晃,从中抖出一根数丈长的金蛇长鞭来。他手腕轻甩,长鞭灵蛇吐信一般撩向阿史那婆罗门双腿,这突厥王子虽站在原地竟被他这一鞭又掀倒在地。瘦小老人见一击命中,呵呵一笑,甚是得意,道:“不听话,再让你摔几跤。”只见他将长鞭在空中划了个大圈,鞭头一昂,又奔阿史那婆罗门而去。眼见这一鞭又要击中,阿史那婆罗门身前已多了一人,手舞铁杖接过这一鞭。金蛇长鞭掠在铁杖上,瘦小老人只觉得手上剧震,软鞭险些被强夺过去。定睛看去,挡在阿史那婆罗门身前的是条魁伟胡人大汉,生得豹头环眼,鹰鼻卷须,一对虎目,顾盼生威。瘦小老人扁了扁嘴,知道厉害,软鞭倒转不再攻阿史那王子,忽然卷起桌上的长生瓶,收鞭回手将瓶揣入怀里,长鞭又击向石厅角落的四盏陶灯,只听不多不少四响陶器破裂声,灯火尽熄,大厅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这下石厅里乱作一团,黑暗之中,只闻尖叫声、呼喊声此起彼伏。好容易才重新掌上灯火,走出几个卫士模样的人四下查看,那瘦小老人早已不知所踪。红袍老者皱着眉头对薛品海道:“今日之事,实在对不住公子,请随我归去再作计议。”又对众人道:“叫诸位见笑了,大伙儿先出厅去吧。”众人闻言争先恐后从那甬道涌出,一时间这破旧小酒店里竟挤满了衣衫华丽的富商巨贾。过了一顿饭工夫,许多人慢慢散去,剩下的人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有的说宝瑞阁太过倒霉,一日之间失却了两件宝物;有的说那长生瓶里装有长生灵药,薛家兄弟年岁其实已经不小,全靠这长生灵药续命驻颜;还有的说那瘦小老人没准是阿史那王子一伙,故意串通好了抢走长生瓶。许观越听越觉好笑,不欲再听,转头见陆淮还在与众人絮絮寒暄,便与他约了夜里再回客栈相会,独自一人走了出来。   许观离了那小酒垆,沿着玄中观的院墙向西信步而行,不到三五十步,望见路口立了一座大酒楼,门外竖根朱红望竿,悬了面酒旗,写着五个大字“朝沽成都酒”,走到楼前细看,雕檐下挂了面金字匾额,上书“如意楼”三字。一阵微风吹过,阵阵酒香扑鼻。许观大半日不曾饮食,便入得楼来。有个店伙迎了出来,唱了个喏,说道:“实是不巧,小店这会儿正好满座,客官若要待客,便须稍候。若只一人,楼上还有一个空座,只是恐要与旁人拼桌。”许观道:“只我一人,拼桌也无妨。”店伙便引他到楼上一个凭阑座位。许观走到阑干前忽然从旁转出一人,手持酒杯撞在他身上,溅了许观一身酒水。那人忙道:“啊哟。可对不住。”许观道:“不妨事。不妨事。”一面抬眼看去,只见持杯这人是个少女。十六七岁年纪,身着豆青色短襦,领口翻出一条白狐裘,发上束了根银色丝带。一张瓜子脸白里透红,双颊上各有个浅浅梨窝,眉黛青青,笑眼弯弯。这女郎见许观瞧她,也定睛来瞅许观。许观与她目光相接,面上一红,不敢再看,低头忽瞥见她左手腕上戴了件玛瑙手环,发出淡淡酒红色光晕。许观心中一动,又抬头仔细看去,见这女郎右眉梢上果然生了一点小痣,禁不住惊道:“哎唷!原来你是……”这女郎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伸出食指比在自己口唇前示意他噤声,低声道:“好小子,也给你让个座儿吧。这次好没礼数,怎的又不叫我老人家了。”   许观道:“原来你……你……你便是适才用鞭子偷了人家宝物的老先生。”那女郎微愠道:“第一我是大小姐不是老先生。第二这瓶子本不是宝瑞阁的,我也不是偷他们宝物,反是救他们兄弟性命呢。”许观自小生在穷乡陋邑,从未与年青女子打过交道,见这女郎突然生嗔,伸手挠了挠头,一时窘住也不知说些什么好。那女郎见他一副呆头呆脑模样,又觉好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许观道:“我是锦州人士名叫许观,你呢?”这女郎不答又问道:“你为什么会来这胡商宝会,也是来赛宝的吗?”许观道:“我随一位朋友来的。他是锦州的行商,前往长安买卖,途经成都知道有此宝会,便携我同来开眼。”女郎点点头道:“原来如此。”过了片刻,又道:“我叫小宴,也要回长安去。”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楼梯声响,走上数人相貌凶恶,各配刀剑,正是胡人宝会上的几名卫士。这几人上得楼来,立在酒楼角处环视四周,似乎正在搜查盗宝之人。   一名卫士忽然走到一位老者身后猛地用手一扳他肩头,那老者吓了一跳,手上的盛的汤水洒了一身。这卫士仔细端详了一番,哼了一声,松开这老者又四下张望,寻查是否还有可疑人物。许观心下惴惴,小宴却满不在乎,提起桌上的酒壶给许观和自己都满满斟了一杯,道:“成都府就数这如意楼的剑南烧春还算地道,你也尝尝。”许观举杯饮了,只觉这烧春酒入口甚是辛辣,回味却甘美醇厚,果然是好酒。小宴见他依言饮酒,很是欢喜,也端起杯来饮了一口。此时那几名卫士都转身下楼而去,显是没能认出小宴就是那盗宝之人。许观靠在阑干边向下观望,见这伙卫士出了酒楼又去别处巡查了。   小宴忽然放下酒杯,问道:“你既然说我偷了人家东西。刚才那些卫士经过,你为何不出声相示?”许观一愣,道:“那几个人看起来很凶,你给他们抓去恐怕……不过你拿别人东西,总是不好,将来还是还给人家吧。”小宴哼了一声,道:“凭那几个家伙就能拿住我?是我放了他们一马呢。”又正色道:“便说与你知吧。这瓶子若不是被我取了,薛家那两兄弟只怕都活不过今晚,你以为阿史那婆罗门那许多宝贝都是怎么来的?”许观倒抽了口冷气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小宴道:“也不说这些无趣之事了。你怎么到这里来的?往长安去是要赶着考状元吗?”许观也不隐瞒,将遇到卢孟生赠银得以应举之事简略说了些,小宴听了啧啧称奇道:“江湖上尽是费尽心机骗别人钱财的,似这般大把银子散与旁人的,只听说过还真没见过。”又问道:“你一个人外出应举,不挂念爹娘吗?”许观道:“我没见过亲生爹娘,生出来便被扔在雪地里,全亏义父义母养育,如今他们也都过世了。”小宴“哦”了一声道:“原来你也没爹没娘,是个苦孩子。”两人边饮边聊,小宴绝口不再提盗宝之事,只是天南海北侃侃而谈。许观听来才知她游历颇丰,曾至突厥、新罗等国,见闻竟似比陆淮还要广博几分。小宴讲到在大海中曾遇巨鱼大如牛犊,又有鱼生有双翼如同飞鸟;西域沙漠之中还有座山丘,寸草不生却火焰连天,终年不息。许观听罢叹道:“我读《山海经》,常道书中许多奇山异水、珍禽怪兽都是前人杜撰,原来天下之大果然是无奇不有。”小宴道:“我只道这些事儿是我头一个见呢,原来书里早就有记了。”许观又问:“你怎么让那突厥王子连摔两跤的?”小宴道:“那个叫做丈人咒。”许观奇道:“什么叫丈人咒?”小宴笑道:“你若是见到老丈人,该当如何,自然是拜倒磕头吧。丈人咒就是叫人摔倒的法术。”许观道:“原来这么厉害,学会了这咒语岂不是谁也不用怕了。”小宴摇摇头道:“这是个小法术,只能对付阿史那婆罗门这种寻常人,遇到真正厉害的家伙就不管用了。”   两人说说笑笑,聊得投机,不知不觉天色已晚,许观想起还与陆淮有约,便起身会过钞与小宴出得店来。酒楼门前不知从何处缓缓行来一头小胖青驴,生得通体滚圆,皮毛油光水滑,颈上系了个银铃,一路摇头晃脑行来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小宴伸手牵过青驴,一按辔头轻轻跃上,朝许观拱了拱手道:“有缘他日再见吧。”说罢飘然而去。许观立在店门口看见她侧坐在驴背上双脚微荡,一人一骑渐渐行得远了。直到再也望不见她,听不到铃铛响,才缓缓朝投宿的客栈而去。   许观回到客栈中,一夜无话。到了次日清晨,陆淮早早起身叫伴当装点了货物,一行人径投城东码头,打算从水路出川。行到锦江之畔,忽然间天空乌云遮掩,落了些微微细雨,不多时这场雨渐大起来。正在慌忙登船,陆淮忽然大叫道:“啊呀!不好!我的宝贝落在客房了。”众人忙问他丢了何物,陆淮道:“是个两寸见方的金丝楠盒子,我平日都放在枕边。今日起得急,忘记带了。”便要急着往客栈赶,许观见雨大,忙拦住他道:“员外,我替你去取。”许观有波月石在身,不多时便到了客栈,问了店家才知陆淮果然落了个木盒在店中。许观取了木盒,谢过掌柜,本该赶回码头,却不知怎的又走到如意楼下,站在店门口呆呆出神。如意楼里的店伙见他站了许久,都道这人爱在街上淋雨必是疯了。有个店伙认出他是昨日的主顾,出来冲他招招手道:“客官,您老别在雨地里站着,还请快进来坐吧。”许观这才回过神来,摆了摆手缓缓返向城东。   到了码头,陆淮已等了多时,见他带了木盒回来,欣喜万分,打开瞅了一眼就揣进怀中,说道:“小兄弟,你去客栈的时候,我又接了单生意。有位客人也去长安,船上还有些空,我便允了捎她同去。只是她还有些行李脚力,你的客舱需隔出一半来。”许观道:“自是无妨。”陆淮道:“你也来见见她……咦,她刚才在这里,又不知去哪里了?”忽听得一阵铃铛响声,许观回头凝望,见雨中行来一头小胖青驴,驴上坐了名女子,头上戴了顶斗笠,瞧不见面容。这女子衣衫都已淋湿了,却浑不在意,只任这驴儿信步徐行。许观忙走近了观瞧,这女子恰也抬起头来,只见她一对眸子璨如水晶,嘴角儿似笑非笑一脸顽皮神色,却不是小宴是谁?许观见了又惊又喜,大步云飞迎上去,一时又说不出话来,过了良久,才道:“怎么是你?你与我们结伴同行,这可太好了!”陆淮看看许观,问道:“你原来认识这位姑娘?”许观便将昨日在如意楼相识之事,除了小宴盗宝一节外,尽数说了。   陆淮听了,将许观领到一旁,嘿嘿笑道:“小兄弟,这个便叫缘分了。你此去长安,若是没中状元,娶个媳妇儿回家也硬是要得。你这一把押得十足稳赚啊。”说罢又是哈哈大笑。许观面上一红,道:“员外说笑了。”陆淮兀自笑个不停,转身往船上走,不料乐极生悲,没走出两步就扑通一声摔了一跤。他只道雨天地滑,爬了起来刚刚站稳,谁知不及迈步便又摔了一跤。许观知是小宴作怪,急忙对她说:“你放过陆员外吧,他只是说笑罢了。”小宴见他着急,格格笑道:“他若再乱嚼舌根,今日少说还得拜个十次八次丈人。”   三、唤蝶   舟儿顺江而下,这日到了夔州地界。大江东去,至此尽为夔门收束,水流澎湃,如千军万马般咆哮而过,声威骇人。夔门南北,两座高山刺天,一座赤红,一座银白,凌江相峙,雄姿凛凛。客船之上,陆淮见许观看两岸风景看得入神,便解说道:“这两座高山,红色的叫赤甲山,银色的叫白盐山,都是此地名胜。”小宴在旁道:“员外,既有美景,咱们同去游玩一番可好?”陆淮道:“夔州山水最是雄峻,只是我这老头子可登不动山了,贩了货物还是去赌坊里耍上两手最安逸。你们若是初来,倒真该四处走走。”小宴道:“十赌九输,还是游山玩水好。”陆淮忽道:“许兄弟,上次有劳你替我取回了那楠木盒子,你可知盒子里装的是什么?”许观摇摇头,陆淮掏出木盒轻轻打开,从中弹出两粒象牙骰子来。陆淮一把抄在手中,哈哈笑道:“这便是我的宝贝了!十赌九输,那是旁人,我四岁起便与商帮兄弟耍钱,还真是赢多输少。”   到了城中,陆淮自去商行买卖,许观与小宴问过当地人,方知观赏夔门景色,最佳所在是城东十里外的白帝山。两人都值少年,正是贪玩年纪,便商量好一同前往。小宴的青驴坐不得两人,正要去问店家借马,许观想起卢孟生留下的波月石,便道:“我也有匹脚力。”小宴道:“你几时带了,怎不见你骑过。”许观将波月石贴身佩戴,携了小宴走到街上,拉住她小手发足向东奔去。小宴只觉脚下生风,两侧房舍飞似的往后退去,片刻间二人已到了城东数里之外。   来到白帝山脚,许观才停下脚步,小宴将他的手一把甩开道:“原来你学过道术,却不早说。”许观奇道:“什么道术?”小宴道:“你若不会道术,怎懂得神行之法?”许观将波月石摘下递与小宴道:“这块石头也是那位恩公所赠。贴身戴上,就如同骑马。”小宴接过石头,端详许久也瞧不出来历,便道:“原来你还有这好宝贝,在成都赛宝的时候不见你拿出来。”许观道:“恩公所赠,怎好在人前卖弄。”又指着山上森森树木道:“白帝城是三国时刘玄德托孤之处,山上想必古迹甚多,若要观赏,咱们就慢慢爬上去吧。”   白帝山是座紫色丘陵,本不甚高,不多时二人爬到山顶。临风远眺,水随天去,漫漫暮色无际。近处寒树烟光,山腰如带;远处夔门天险,雄踞云天一线之间。江上烟波尽收眼底,二人相视一笑,都觉心中喜乐安宁。观望良久,许观见小宴欠了欠身子,似有寒意,便解下外衣披在她身上,说道:“我们回去吧。”两人正要下山,忽然山后传来一阵喧闹啼哭声。   小宴抢先往喧哗处奔去,许观随后跟来,转过一条山道,只见一处山坳里一个七八岁年纪的小女童正坐在地上大声哭个不停。旁边站了个丫鬟一脸焦急,不知如何哄这女童才好。小宴见了,走上前去弯下腰对那女童微微一笑,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是谁带你来的啊?”那女童抬头看了她一眼,一张小脸上挂满了泪珠,抽泣道:“我叫阿宝,姐姐带我来的……呜呜呜……姐姐不见了……”那丫鬟朝小宴和许观裣衽一礼道:“奴是夔州判司府上使女,陪了两位小姐来此游玩,不想与大小姐走散了。二小姐在此啼哭,扰了两位游兴实是不当。”小宴点点头,又对这女童道:“阿宝,你为什么哭啊?”阿宝揉揉眼睛道:“姐姐不见了……姐姐给我的蝴蝶也不见了。”小宴道:“阿宝乖,这冬天里上哪儿去找蝴蝶啊?”阿宝听了,哇的一声,又哭闹起来。正无计可施间,忽听那丫鬟欢叫道:“大小姐,可找到你了。”   许观转身看去,一名二十出头的女子衣衫飘动,从山荫道上娉娉婷婷走了过来。这女子身着淡黄色锦衫,生得清丽秀雅,鹅蛋脸儿上一对凤眼,肤色甚是白皙。阿宝奔了上去,一把拽住锦衫女子衣角道:“姐姐,我的蝴蝶不见了,再给我一只!”那锦衫女子道:“阿宝,你这孩子好不听话,到处乱跑,险些给丢了呢。”她所说语句虽是训斥,声音却温雅柔媚,令人倍觉亲切。阿宝撅着小嘴,摇着锦衫女子身子道:“不嘛!不嘛!人家就要蝴蝶,姐姐再给我一只!”那锦衫女子摇了摇头,叹道:“你这孩子,真拿你没办法。”从怀中取出一个扁扁的小银盒,打开盒盖,许观与小宴闻到一阵淡淡幽香,见锦衫女子从银盒中倒了些粉末在手上,然后走近上风处的一块大石,轻轻跃了上去,双手拍掌口中念念有词。小宴在许观耳边轻声道:“这姑娘身法不错啊,却不知她是否真能再唤来蝴蝶。”不多时竟果真飞来两只蝴蝶停在她手上,阿宝见了欢呼雀跃,连忙伸手捉过蝴蝶,捧在手心。小宴凑近看去,见这两只蝴蝶尾部宽大且有尾脉,双翅仿佛薄绢织就,淡白底上又缀有朱红与乌黑的斑点,五彩缤纷,果然叫人爱不释手。   这一眼直看得小宴艳羡无比,心想:“居然还有这么好玩的把戏。我若能学来,日后闲时也能唤些蝴蝶来玩岂不甚好。”便上前向那锦衫女子施礼,通过姓名才知这女子是夔州判司府上的大小姐,名叫范芸。小宴问道:“时值严冬,不知姐姐如何能唤来蝴蝶?”范芸道:“我九岁那年,患了场大病,家中请了许多大夫诊治都不见好,后来请到一位茅山道长用针灸术治了一月,又教我习武强身,过了半年才慢慢好了。因见我喜欢蝴蝶,这位道长得闲时便教了这唤蝶的小法门。”小宴道:“这便是了。”许观道:“小宴,你也认识那位茅山道长吗?”小宴道:“我不识得,只是听说茅山是个神仙住处,山中有高人能招唤生灵,驭使鬼神。这唤蝶之术若是传自茅山倒也不奇了。”又问道:“我见姐姐唤蝶之时,涂了些粉末在手上,不知是什么宝贝香粉吗?”范芸道:“哪里是什么宝贝香粉,是花粉而已。那位道长曾说道行高深之人使这招唤之术,只需念动咒语即可。只因我所学极浅,每次唤蝶还需涂些花粉在手上。”小宴拍手笑道:“姐姐若是不说,我还当是百花仙子下界呢,不然如何能在冬天里唤来蝴蝶。”   正说话间,山道间慌慌张张跑来一人,身着青衣小帽,小厮模样装束,范芸认得是家人范喜。范喜见了范芸急道:“大小姐莫要游玩了。今日城中三军操演,不知从哪里来了个胡人闹事,还打伤了几名军士。判司大人也因此给刺史唤到教场去了,临行前吩咐我来请小姐还家。”范芸道:“什么人能闹出这么大动静,快引我去见爹爹。”别过许观小宴道:“只得改日与两位再叙了。”说罢叫丫鬟抱起阿宝,急匆匆跟着范喜去了。见范芸一行去得远了,小宴皱着眉,喃喃自语道:“有个胡人生事,莫非是成都宝会上的突厥人……”许观忽道:“若想去看那闹事的突厥人,便去看看,只是你却不可闹事啊。”原来许观见她沉吟,知道以她心性必想去看个究竟。小宴被他说中心意,笑吟吟道:“那可少不得又要劳累许公子的脚力了。”   两人回到城中问明路径,稍作停歇,便奔北门外演武教场而去。此时红轮西坠,天色已暗,来到北门却见教场内外被百十个火把照得如同白昼。场外黑压压挤满围观百姓,场内密匝匝站定五营兵丁;演武厅前列有刺史、长史、司马、判司大小官员,主将台侧站了团练使、牙将、校尉、旅帅众多将校。台上令旗磨动,画角声震,三军整肃,教场一时静寂,无人敢作高声。教场中央果然立了一人,身材高大,手提铁杖,两道目光好似寒星冷电,斜睨台上众官。   许观一见这人不由心中一惊,原来此人生得豹头环眼,一部络腮卷须,耳上穿了个铜环,正是在成都宝会上挡在阿史那王子身前接过小宴一鞭那人。小宴凑到许观耳边轻声道:“我去找她。”许观只道她要去找那大汉,吓了一跳,忙拽住她手道:“可不许去。”小宴笑着摇摇头,手指着西北角落,许观随她手指看去才见范芸站在人群之中,范喜抱着阿宝也跟在身后。两人朝西北方挤了过去,好容易挨到范芸近前,正要说话,忽然一声炮响,金鼓齐鸣,一骑战马从东南方门旗下飞奔而出。见尘头起处,这骑战马已来到主将台前,马上一人翻身下鞍,将手中大枪戳在地上,朝台上唱了个大诺,道:“末将不才,愿与这人比试。”台上刺史道:“他已伤了我几名军士,你且小心。”这员将得了令,转身走到那胡人大汉面前道:“某乃夔州振威副尉谭虎臣,请教阁下大名。”胡人大汉应道:“我叫作阿赫莽,是突厥颉利可汗帐下俟斤。”这人说话字正腔圆,口音纯正,“突厥颉利可汗”六字说得清清楚楚,台上众官听了却都是暗暗心惊。   突厥本是游牧于金山一带古族,勃兴于隋末,到唐初已控北方万里之地,东自契丹、室韦,西尽吐谷浑、高昌诸国,皆为臣属。武德九年,太宗即位,突厥颉利可汗便进兵至渭水便桥之北。唐太宗与房玄龄等六人轻骑至渭水,隔水相责。大军继至,颉利可汗见唐军旌甲蔽野,军容严整,方才请和订盟,引兵退去。虽然颉利可汗与唐订盟,暂时退兵,可突厥屡屡入寇,边境少安,实为唐之大患。阿赫莽自称来自突厥颉利可汗麾下,谭虎臣一听之下,便即凛然道:“你既在突厥为官,不在漠北陪着可汗,为何来此生事?”阿赫莽道:“我突厥阿史那婆罗门殿下在成都府丢了一只宝瓶唤作长生瓶,风闻宝瓶到了夔州,诸位若能献出此瓶,我便离去。”听到阿赫莽提及长生瓶,许观和小宴忍不住相视一眼,均想:“原来此人是为了长生瓶而来,且听他还说些什么?”只听谭虎臣道:“你不见了东西,我如何知道丢在哪里?”阿赫莽道:“不是贵邦盗贼众多,这宝瓶如何会丢。不见宝瓶,诸位拿出一万两金子来赔也成。”谭虎臣怒道:“原来你存心消遣,想要金子先吃我一枪。”说罢绰枪便朝阿赫莽扎去。   阿赫莽身子略侧,让过一枪道:“夔州若有人能胜我,这金子不要也罢。”手中铁杖一抖,朝谭虎臣扫了过来。他这根铁杖如小儿手臂般粗细,杖首铸成火焰形状,击出时挟带风声,威猛无俦。谭虎臣忙举枪封架,当的一声,枪杖相交,火星四溅。谭虎臣只觉双手虎口发麻,险些拿枪不住。阿赫莽右手使杖随手比划,又战了五六合,谭虎臣已是左支右绌,只有架隔遮拦之功。   此时将台下转出两个人来,朝刺史拜倒在地。右首是个高挑个精瘦汉子,唱了个诺,禀道:“卑职与虎臣义同生死,愿上阵助战。”左首一人生得项短脖粗,身形不高却壮硕结实,满脸急得通红说不出话来。夔州刺史低头看去,见这两人都是军校打扮,自己却是不识。团练使忙上前道:“这两人都是营内旅帅,右首这人叫作吴渊,左首这人叫作侯霆。他二人与振威副尉谭虎臣是结义弟兄,欲上前相助。”刺史道:“难得你二人义气。这突厥武士武艺非浅,你们前去助战须小心在意。”这两个得了令,各取军器急奔场中而来。眼见谭虎臣抵敌不住,吴渊远远大叫道:“看飞刀!”阿赫莽正斗间,只道有人暗算,回身撤步,却并不见飞刀。谭虎臣寻到破绽,忙跳出圈外,望见吴、侯二人道:“两位贤弟,你们怎么也来了。”   阿赫莽见又来了一高一矮两名军校,对谭虎臣道:“原来你来了帮手,早该一并上了,何必等到现在。”吴渊一摆手中花枪,骂道:“你这戎狄小儿,好不识抬举,我们弟兄沙场对阵千军万马也只三人。待会儿揍得你吃痛,可不要哭爹喊娘。”身旁侯霆却不多言,双手抡动开山斧直劈过来。阿赫莽右手杖头抖动,自下向上挑去,接过这一斧。只听当的一声响,阿赫莽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侯霆已给震退一步。众人看得分明,侯霆双手发力抡斧,阿赫莽却单手挑动铁杖,二人武艺高下立判。   阿赫莽接了侯霆一斧,点头赞道:“不错。你有几分力气,我们再来打过。”双足一点,纵身跃起。借着这一跃之势,那根铁杖泰山压顶般朝侯霆头顶砸落。吴渊见了这一砸势道猛恶之极,知道侯霆难挡,忙挺花枪刺向阿赫莽小腹,想逼他回杖自救。阿赫莽身在半空却并不躲闪,飞起一足踹在花枪上,手中铁杖仍是砸了下来。侯霆见避无可避,嘿的一声丹田运气,手擎大斧双膀较劲,硬接下这一杖。铁杖磕在开山斧上,金铁交鸣一声巨响,侯霆已给震得虎口崩裂,鲜血直流。阿赫莽借势向后落下,却行若无事。侯霆心中惊骇,暗自寻思:“我平日与营中弟兄角力,少有对手,今日只能勉强接他一杖。以这突厥人膂力之强,夔州军中除了那人怕是再无敌手了。”谭、吴二人见侯霆站在原地发呆,只道给阿赫莽震伤了,忙抢上来叫道:“兄弟,你没事吧!”谭虎臣见他怔怔的也不说话,心中一急,红了双眼恶狠狠盯着阿赫莽道:“我跟你拼了!”一抖大枪,冲了上去。侯霆见谭虎臣陡然攻了上去,方才回过神来,叫道:“大哥小心!”舞动大斧,奔上前去夹攻阿赫莽。战过几合,吴渊恐他两个有失,挺起手中花枪,斜刺里也杀了过来,三人成品字形将阿赫莽围在垓心。   四人翻翻滚滚厮杀在一处,众军士看了无不心惊,眼见己众敌寡,阿赫莽在枪林斧影中却如穿花蝴蝶般身形潇洒,气定神闲。四人走马灯般又斗了七八合,阿赫莽道:“且看谁要哭爹喊娘!”一脚正踹在吴渊胯上,将他踢了个跟斗,飞出去一丈开外。又听喀嚓一声,谭虎臣手中大枪变作两截,一呆之间腰肋间已给阿赫莽杖尾戳中,只觉一阵钻心剧痛,再也直不起腰来。场中与阿赫莽对敌的只剩侯霆一人,阿赫莽道:“使斧子的,你能再接我几杖?”侯霆情知不敌,咬牙又硬接了两杖已是两臂酸麻,满手鲜血。眼见阿赫莽铁杖又要劈头砸落,侯霆心知再也接不住这一杖,正要闭目待死,忽听教场外鸾铃声近,风驰电掣般一匹黄骠马冲到阵前。马上一人手持铜鞭,探臂架开阿赫莽这一杖。铁杖磕在铜鞭上,崩出一串火星。侯霆抬眼见持鞭这人到了,心中大喜,只觉双腿发软,缓缓坐到地上。原来他适才这场恶斗已耗竭了全身气力,只凭一股悍勇狠劲强撑,如今心头一宽,竟再也支撑不住了。   这人挡过一杖,也不看阿赫莽,纵马到主将台前翻身跃下,朝台上刺史拜倒道:“抱金到迟,求使君恕罪。”夔州刺史道:“李校尉来得正好,这突厥武士阿赫莽搦战多时,索要黄金万两,无人能够胜他。”李抱金点点头道:“我去会他。”随即转身,朝阿赫莽走了过来。此时四周已是一片嗡嗡议论声,许观听身旁一名青年男子道:“李校尉三年前来到夔州,正碰上刺史招募四方武士,结果打遍夔州无敌手。如今算来两年多都不曾出手了,今日可没白来,能有眼福见他下场比武。”一名中年汉子道:“你说李校尉和那突厥人比试,谁能得胜?我看李校尉未必能胜那突厥人。”那青年男子道:“李校尉力大无穷,突厥人如何能是他对手!你且睁大眼睛看着吧。”那中年汉子道:“都只说李校尉通晓十八般兵器,你怎便知他力大?我看那突厥武士也是天生神力。”那青年男子压低声音道:“你哪里晓得,听说李校尉的母亲怀妊时为避疟病曾逃到家寺院,宿在寺里的金刚像下,夜里梦到金刚携了个孺子相授。后来诞下李校尉来果然能拔山拽牛。”那中年汉子听了,一脸惊异道:“竟有此事?原来是金刚授子,难怪李校尉一身好武艺。”小宴侧耳听了会儿,转头瞥见范芸盯着李抱金,一脸焦急关切,便问道:“姐姐莫非认得此人?”不等范芸答话,阿宝抢着道:“你看姐夫来了!姐夫来了!”范芸满面红晕,伸手轻弹阿宝的脑门道:“阿宝你再乱讲!”   教场中阿赫莽见缓步走来这人身躯胖大,面如淡金,眯着一对细眼,走到自己面前道:“足下身在五城十二楼,何必与人间较高下?”许观心想:“五城十二楼在昆仑之墟,是传说中的神仙居所。说这突厥人身在五城十二楼是什么意思?莫非说他是神仙不成?”阿赫莽却吃了一惊,暗想:“这小小夔州居然有人知道我来历?”原来阿赫莽一身修为学自西域袄教。袄教源自古波斯,信众崇火。唐初大食国崛起,压逼波斯,众多波斯人遁入中原,促使袄教流传愈广。传说袄教设有五城分辖教众,每城又设十二等级划分,便称作五城十二楼。阿赫莽曾在昆仑山袄教大祠研习袄教经典,文事武学、道术蛊术亦有所窥。只因他艺业超群,位列第三城城主之位,是教中出类拔萃人物,此次远履中土实怀有莫大雄心。忽听来人叫破自己来历,阿赫莽心中一凛,收起轻慢之心道:“我乃突厥人阿赫莽。夔州山水雄奇,果然藏龙卧虎。请教将军高姓大名?”李抱金道:“我是夔州昭武校尉李抱金,你适才已战过几轮,不如歇息一阵养足力气,你我再交手。”阿赫莽道:“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今夜恰有火把作烛,良朋相晤若有拖延,惟恐兴尽。”众人见这突厥武士忽然谈吐雅驯,都暗自称奇。李抱金道:“既如此,便请指教。”说罢亮出手中一对铜鞭,阿赫莽见这对铜鞭有小茶碗粗细,只是左手使的那根稍稍长出半寸,心中暗想:“此人若无几百斤膂力,便使不动这对铜鞭。我这条铁杖五十八斤重,不知与他这对铜鞭比谁的兵器更沉。”思忖片刻好胜心起,大喝一声,抡动铁杖朝李抱金顶门砸来。李抱金双鞭并举,架住这一杖,鞭杖相交,当的一声,众人耳中都被震得嗡嗡作响。两人手臂巨震,身子都是一晃,均知今日遇上了平生难逢的劲敌。   此时几个小校跑上来将谭、吴、侯三人抢了下去。谭虎臣伤得最重,搬运时触到痛处禁不住叫出声来。李抱金瞥眼间瞧见,双目微睁,纵身而起,舞开双鞭化作一团金光,朝阿赫莽罩去。只听当当当当当五响,火星乱崩,一瞬之间,两件兵器竟撞了五次。铁杖铜鞭皆是重兵器,两人使来竟好似轻如鸿毛,招式都轻灵迅捷无比。火光映照之下,两人以快打快,叮叮当当鞭杖相撞之声仿佛秋夜豪雨,芭蕉声急,又好似数把琵琶一同乱弹,嘈嘈切切,铿锵不止。两人各赌平生本事,斗了八十余合,不分胜败。众人何曾见过这番好斗,都看得呆了。   小宴见范芸在一旁看得关注,额头已然见汗,知她忧心意中人安危,微微笑道:“姐姐不必担心,不出五十招,李校尉应能胜那突厥人了。”范芸喜道:“妹妹,此话当真,你如何得知?”许观也问道:“这两人激斗正酣,你从何认定李校尉会胜?”小宴道:“适才那突厥人若肯歇息,或许还有胜机。”许观道:“莫非那突厥人已疲乏了?”小宴道:“高手过招,胜负只在一线。这两人本事不相上下,可似他们这般打法,以硬碰硬,没法投机取巧,打到最后便是比谁气力更悠长。先前几轮突厥人虽胜得轻巧,可毕竟消损气力,难当李校尉生力。”三人正说着话,果然听得场上兵器相撞之声渐稀,阿赫莽不再用铁杖硬接铜鞭,只是躲闪避让,已全然处于下风。周围军士们看了,都是喜笑颜开,彩声不断。许观道:“小宴。你说得果然不错,看来李校尉快胜了!”小宴却蹙眉沉吟道:“他只有招架之功,为什么还一脸轻松自在……”只见阿赫莽忽然撤步,双手一摇铁杖,杖尾激射出一团绿色粉末来正喷在李抱金肩上。李抱金暗叫不好,心道:“射出的必然是毒砂之类。”忙向后跃开,吐纳运气,只觉周身真气运转顺畅,并无中毒之像,正待猱身再上,忽见碧色的光华一闪,两柄短剑已飞到了眼前!   围观众人一片惊呼声中,李抱金却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仰天向后倾倒,两柄飞剑擦着鼻尖嗖的一声飞了过去,然后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跃起,双脚又牢牢钉在地上。众军士见他露了这手功夫,轰的一声又是彩声雷动。人群中只有小宴叫道:“小心了!”只见那两柄短剑好像长了眼睛绕了个圈子又飞回来,李抱金身材胖大,身法却极灵活,听到脑后风声,身子又就势向前倒去,一倒之间两柄短剑已从耳边掠过,眼见他身子就要碰到地面,左手铜鞭一点地,倏然站起。那短剑却并不坠地,只往前飞出寸许,陡然调过头又扎过来。眼看就要扎进他胸口,阿赫莽伸手一勾,短剑微微一偏朝李抱金肩头飞去。这次相距太近李抱金再也躲不过去,噗的一声两柄短剑已插进他肩头。范芸见了脸色惨白,身子一软晕了过去,小宴忙扶她坐到一旁休息。阿宝挣开范喜,扑了上去叫道:“姐姐,姐姐,你没事吧。”小宴伸手给范芸搭脉,过了片刻道:“你姐姐只是一时忧心晕倒,并无大碍。”范喜在旁道:“可恨不知这突厥人用什么邪术伤了李校尉。”小宴道:“那个叫作青蚨剑。”许观道:“青蚨?莫非是‘青蚨飞去复飞来’的青蚨?”小宴奇道:“原来你也知道,还说不懂道术?”许观道:“我只是从书里看到的。古书里记有青蚨还钱之事,说青蚨是一种小虫,其状如蝉,生于南海。将母虫与子虫之血各涂在八十一个铜钱上,花掉子钱,只要母钱在手,子钱纵在万里之外终能飞回。”小宴道:“如果喷在李校尉身上的是青蚨母虫之血,那两柄短剑上又涂上了子虫之血呢?”许观惊道:“那便不管怎么躲避,总会被短剑刺中。”   阿赫莽伸手轻摇,那两柄短剑好似听到主人呼唤一般飞回到袖中。他又将手中铁杖朝空中一抛,呜的一声这铁杖将被掷了三四丈高,飞坠而下正落在自己面前。众人望去,见这铁杖虽深深插入泥中,却嗡嗡作响,余劲不衰,莫不心下骇然。   阿赫莽双手抱在胸前,仰天喝道:“还有哪位好汉愿下场一试?”这一问之下,只听见几面大旗猎猎作响,教场中数千人竟是鸦雀无声。众人皆知李抱金武艺夔州第一,连他也伤在这突厥人手下,哪还有人敢上前挑战。台上刺史心想若是号令众军士一拥而上,这突厥人武艺再强也抵挡不住,只是他孤身一人前来挑战,倚多为胜对方如何肯服,正踌躇间,忽听一个清脆的声音道:“我来试试。”   许观闻声瞧去,吓了一跳,只见一个少女眉目如画,笑靥如花,俏生生立在场下,竟是刚刚还在自己身旁的小宴,也不知她几时到了教场当中。众人见一个少女忽然下场向阿赫莽挑战,一时愕然。过了片刻场外十余人高声呼叫道:“姑娘,这可不是儿戏,赶快下去。”“小丫头,莫要胡闹!”忽然又见一个人影从西北角一闪而出,原来是个宽鼻阔口的少年人冲进场来。这少年正是许观,急切切挡到小宴身前道:“谁让你强出头的?快快回去!”小宴看了他一眼,笑道:“你歇会儿看我打这家伙好吗?”许观摇摇头不肯退下,阿赫莽远远看着,不知这两人窃窃私语在搞什么玄虚,大声喝道:“你们快让开了!”小宴不理会他呼喝,对许观柔声道:“我胜了他就回来,你不信我吗。”妙目流盼,盯着许观。许观被她看得面上一红,只得缓缓让开道:“你可要小心啊。”小宴点点头,走到阿赫莽面前,轻施一礼道:“这位突厥来的大爷请了。”   阿赫莽朝小宴上下打量了一眼,见是位娇怯怯的美貌少女,说道:“小姑娘,你是来看热闹的吧,快快回家,莫要枉送了性命。”小宴嫣然笑道:“可多谢你了。只是刚才和你打架的那个大个子欠我钱,结果被你那些飞来飞去的小刀刺中流了许多血,万一有个闪失,我的钱管谁要去?你说我不出来找你算账可怎么成?”阿赫莽见她言语风趣,笑道:“原来是我的不是。他欠你多少钱,算在我帐上好了。”小宴道:“倒也不多,只欠我一万五千八百四十两金子。既然你人好要替他还,那些零头我也不要了,你只给我一万五千两金子就好了。”说罢伸出手来,一副娇憨神情。阿赫莽一时给窘住,说不出话来。众人见阿赫莽一直占尽上风,突然被一个小姑娘用言语挤住,都禁不住哈哈大笑,人群中更有人高喊:“说话算数,快拿金子去啊!”台上众官本来都在担心这忽然冲出的女子,也不禁纷纷捻须莞尔。   小宴见哄笑声中阿赫莽脸上黑气一现,知他已微微动怒,笑道:“也罢。你我比划比划,你若胜我,这一万五千两金子我就不要了。”阿赫莽哼了一声道:“姑娘,拳脚无眼,赶紧退下吧。”小宴道:“你若怕了,不比也成。”阿赫莽摇了摇头,哭笑不得,耐着性子道:“姑娘想如何比?”小宴道:“你刚战过几轮,若是你我对战,待会儿胜了你,别人也说我占了便宜。”阿赫莽道:“那依你说该怎么比。”小宴道:“不如我们文斗好了。我打你一拳,你也打我一拳,都不许躲避,谁若中拳后还能站立不倒,便算谁赢,我先出拳,如何?”阿赫莽道:“姑娘请动手吧。”小宴道:“你可得小心了,大江南北伤在我拳下的英雄好汉可是不计其数。”说罢退后两步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装模作样口中念念有词,右手捏成个小拳头,然后缓缓挥向阿赫莽面门。   四、谏王   众人见她故弄玄虚,都觉好笑,均想这样缓慢无力的拳,漫说一拳就是一百拳一千拳又与敌人何损。只见小宴挥拳到阿赫莽面前忽然变拳为掌,在他面前凭空扇了两扇。谁知这一扇之下,阿赫莽竟忽然弯下腰来,气息急促,面带痛楚,最后似乎连气也吸不上来,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无一人能料到小宴轻轻一挥,便能制服阿赫莽,众人面面相觑,又是惊喜又是诧异,一时间教场内外竟是声息全无。过了片刻,主将台上夔州刺史站起身来,大声喝彩道:“好啊!”轰的一声,暴雷般的叫好声喝彩声顿时响彻四方。   许观忙奔到小宴面前,满脸喜色道:“小宴,没想到这丈人咒这么灵,你真打败这突厥武士了。”小宴笑着低声道:“这人道行这么深,丈人咒哪里管用。偏巧我去年在西域一家客栈里见过他与人争斗,他力气既大武艺又高,可就怕一样东西。”许观道:“他怕什么啊?”小宴道:“他和别人相斗的时候,忽然闻到了花粉,当时就涕泪横流,倒在地上,好像身中剧毒一般。适才我向范芸姐姐借了点花粉涂在手上,在他面前晃了晃,这家伙果然就听话躺下了。”许观听了道:“原来人家用花粉唤蝶,你用花粉驱鬼。”小宴嘻嘻笑道:“你要不要也闻闻。”举起小手来也往许观面前比划。   忽听当的一声,阿赫莽勉力一撑铁杖又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狠狠看了小宴一眼,转身缓缓向外走去。将台上团练使喝道:“给我拿下了!”一队军校围了上去,待靠近阿赫莽身前,却只听“啊哟”“啊哟”二声,跑在最前的两名小校已被他挥臂震飞了出去,剩下的军校都不敢再上前,眼见着他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强敌既退,教场中又是一阵欢呼。众人簇拥着小宴和许观到演武厅前见过众官,少不得一番夸赞逊谢。只是除了许观,人人都不明白阿赫莽为何能被轻轻一扇击倒。问到此节,小宴便道阿赫莽和李抱金相斗已然耗尽气力,才能被自己击败,众人听了又是称赞李抱金一番。小宴见李抱金对敌时威风凛凛,此时范芸扶他站在一边,倒似一只玉蝶停在只温顺的雄狮旁,便上前打趣道:“李校尉,你只道自己在教场上流血流汗不易,却不知范芸姐姐刚才都急到晕过去呢。”范芸面上通红,低下头微笑道:“妹子乱讲什么,我站久了乏力自有些头晕,谁为他急晕了?”   夔州刺史定要大张筵席,款待二人,小宴推辞不脱,小声对许观道:“这些当官的啰嗦的很,若是留下不知要被缠到几时。你把那宝贝石头揣上了,一会儿我说走,你拔腿就走,不许停留。”许观点头应了。小宴与范芸、李抱金等人道过别,朝众官道:“我们两人本是路过,今日能和大家一同对敌,实是有缘。日后若得闲时,再来相会,咱们就此别过了。”说罢牵住许观的手轻轻一带,许观会意发足便走。众人见眨眼之间,两人身影一晃已是不知去向,都道:“想来这两位是龙女和善财童子下界呢,专门来解夔州这场危难的,难怪有这等神通。”夔州刺史忙吩咐巧手丹青绘下了神仙真像,后又有民众仿绘了藏在家中,此后小宴和许观的画像便在夔州被时加祭祀,却是后话。   许观与小宴赶回客栈时,天已发白,正撞上陆淮起身叫店家安排茶饭。陆淮只道这对少年人深夜幽会此刻才回,心中暗笑,冲着两人一通咳嗽。小宴对陆淮笑道:“陆员外,你身子不舒服吗?怎么咳得这么厉害?”许观却是满脸通红又不知从何解释。   一行人离了夔州,东经归州,过了夷陵便弃舟登岸,折向北行,沿途一路货殖。这一日来到了长安城下,已是初春时分。唐长安城自隋开皇年间兴建,唐初又屡加修筑,及至贞观初年,帝都气象,更臻恢宏。许观随众人行在城中,只见楼台锦绣,人物风流,罗绮耀眼,箫鼓声喧,果然是世间无双形胜,天下第一国都,直把个蜀中少年看得眼花缭乱。   眼见天色将晚,众人行到城西崇贤坊,寻了间叫作连升老店的客栈安歇。安顿好货物伴当,陆淮便领许观与小宴来到不远处的张家楼。这张家楼位于西市之中,是长安城里有名的酒楼,三人入得楼来要了几样时新果菜,两碟胡饼,一斗西市腔酒。饮过几杯,陆淮道:“小兄弟,如今距春闱尚有些时日,长安城里赏玩之地甚多,何不游历一番。”许观还未及答话,忽听旁边桌上一人暴喝道:“店家,你好欺负人!偏俺不是客,你就不来照顾,是何道理?”闻声看去,只见一个清瘦后生,眼似铜铃,颧骨高耸,身着一件粗布长袍,满面都是怒容。有个小二连忙迎上去道:“今日客人众多,不想慢待了客官。若要用酒用饭,但请吩咐就是。”那后生道:“俺一路行来,没有洗脚,且端些干净热水来用用。”小二赔笑道:“客官说笑了。咱们这张家楼是京城驰名的酒楼,只卖酒卖食,客官若要洗脚,还须寻家客栈才是。”那后生道:“既如此,你取些酒来,温过了给我。若有肥美牛羊之类,也一并上些。”小二道:“不知客官用多少酒?”那后生一指陆淮这桌,向小二道:“他们用多少酒?”小二道:“他们是三位客人,只要了一斗酒。”那后生道:“与我先上五斗吧。”陆淮等三人听了都是一惊,小二更是吓了一跳道:“客官,你一个人如何能喝完五斗酒?”那后生冷笑道:“还不够俺饮个半醉呢,只是俺这几日节饮,只用五斗罢了。”听到这里,小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许观忙捅了她一下,那后生倒好似并未听见。小二摇了摇头,自去暖了五斗酒来,又取过一只大碗,放在桌上。   那后生自斟了满满一碗,端起来闭上眼睛嗅了一嗅,满脸都是喜色,然后一仰脖子饮干。他自斟自饮,不一会儿工夫已喝了一斗有余,又唤小二取了个铜盆来,将剩下的酒都倒在里面。那后生踢脱双靴,伸脚到盆里洗濯。店里其他客人见了无不惊怪,许观与小宴见他行为奇特,也是暗暗称奇。那后生却旁若无人,边洗边念道:“脚丫啊脚丫,你随我东奔西跑好不可怜,今日也尝尝这美酒滋味吧。”他洗了一阵,翘起脚来晾干,踩着靴子晃晃悠悠便往外走。   小二忙上前拦住,哈腰陪笑道:“客官还请把酒钱给结了吧。”那后生伸手在怀中掏了掏,却不见掏出银钱来,对小二道:“先记在帐上,俺下次还你。”小二听了急道:“本店概不赊欠,你若是没钱,为何又要点了许多酒菜?”那后生道:“说了日后一并算钱给你,还聒噪什么。”小二发作道:“你莫非是存心来闹事的?先是糟蹋了好酒来洗脚,又想吃白食吗?”那后生大怒,一把将小二推倒在地。小二坐在地上大叫大嚷起来:“来人哪!这混混儿吃白食还打人啊!”不多时四五个店伙已冲过来将那后生围在中间,推推搡搡便要动手。   许观见那后生定要吃亏,忙起身拦住几名店伙道:“莫要动手,且算在我帐上。”又对那后生道:“这位兄台若不着急走,请来同饮几杯如何?”那后生打量了许观一眼道:“好啊。我本来也没有喝够。”待那后生落座,通过姓名,才知他姓马名周,字宾王,是清河茌平人士,本为博州助教,只因贪杯醉酒惹恼了博州刺史,才客游长安。马周又连饮了三大碗酒,高谈阔论,与许观说些《诗经》、《春秋》,两人饱读诗书,你一言我一语都是机锋典故,聊得甚是快慰。   陆淮又问了马周些时局之感,马周答道:“国之兴亡,不由积畜多少,唯在百姓苦乐。如今徭役众多,民众兄去弟还,远者往来五六千里,春秋冬夏,无有休时,实非积德累业之道。”陆淮道:“听说当今圣上也知徭役繁重,曾恩诏减省。有人谏请征发百姓修固长城以防突厥,便为圣上不纳。”马周道:“突厥之事又有不同,实当发兵图之。”许观道:“却又为何?”马周道:“突厥恃强好战,屡屡寇边,为我大患,故当必图。”陆淮道:“然何以可图?”马周答道:“其一,听说那颉利可汗纵欲逞暴,诛杀忠良,亲近奸佞。主上残暴,必失人心。其二,颉利疏其族类,多用胡人。大军一临,必生内变。其三,汉人早年入北方避乱者甚众。近来多自相啸聚,占据山险,大军出塞,必然响应。有此三者,若再得天时相佐,突厥便可取之。”许观听了,只觉他识见精到,暗自佩服,不由叹道:“足下如此人才,却不见容于博州刺史,实在可惜。”马周笑道:“俺一人际遇,何足道也。只是临天下者,以人为本。欲使百姓安乐,唯在刺史、县令。如今朝廷独重内官,县令、刺史颇轻其选,常为京官不称职者,或以武夫积军功而任,所以百姓难安。”又酌了几杯,马周告辞道:“许兄弟,今日叨扰了。俺就住在西市窦家店,改日俺来作东与几位再饮。”   许观起身送马周出了楼,见他去得远了,方才回转。小宴在旁道:“这位宾王兄好不小气。博州刺史得罪了他,他便说天下的刺史、县令都不称职。”许观道:“他才学广博,见识过人,实是不凡呢。”小宴道:“不知比许公子如何?”许观道:“我自然是远远不及。”小宴抿嘴笑道:“公子好谦呢。我却知道他有桩能耐定远不及你。”许观道:“什么能耐?我怎不知?”小宴道:“撒腿开溜的能耐啊。这个是举世无双,谁也比不上你。”两人说说笑笑,回到席上,陆淮见他二人亲近,呵呵笑道:“小宴姑娘也是长安人士吧。何不带许兄弟在城中转转。”小宴想了想,对许观道:“我住在城东平康里,你愿随我去看看吗。”许观道:“好啊。”于是搁了一锭碎银在桌上,向陆淮道过别,携了小宴往外走。陆淮却是心头一怔,有句话儿想说与许观,连忙追出。谁知他两人揣了波月石走得极快,陆淮赶到酒楼门口早已踪影不见,只得倚门笑道:“还未及第便去平康里,少年人哪晓得风月无边啊。”   许观与小宴离了西市,径向东行,不多时到了一处所在。许观见房舍低矮破旧,巷道弯曲狭窄,不似长安城中其它街衢宽直匀整,又有不少民夫模样的汉子蹲在街角,都是蓬头精腿,满面尘灰,便问小宴:“咱们已到了平康里吗?那些汉子是什么人?”小宴道:“这里叫作烂泥曲,在平康里以西。那些人都是雁户,常居于此。”许观道:“什么叫作雁户?”小宴道:“他们在乡下吃不饱,便到长安寻活路,若是在城里攒下了钱便又回去,岂不是与那冬去春回的大雁一般,因此叫作雁户。”许观叹道:“民匮于食,则流庸不还。宾王兄道国之兴亡,不由积畜多少,唯在百姓苦乐,确是良言。”小宴哼道:“才与他分开就念叨个没完,待别人不见你这般上心。”许观一呆,也不知她为何无端生气。夜暖风和,两人都默不作声,并肩缓缓而行。   又行了一阵,已到了平康里西南,眼前巷弄与烂泥曲又不相同,两行都是清幽院落,粉墙尽处,柳絮纷飞。小宴在一处小院前停下,只见花木扶疏,门庭清雅,乌门上镶了块铜牌上有“燕婉”二字。小宴拾起门环轻叩三下,过了一会儿,两扇乌门吱呀呀打开,走出一名青衣小鬟手里提了个红灯笼,瞅见小宴揉了揉眼睛,凝目又瞧了片刻,又惊又喜道:“我没看错吧,小宴姐姐,是你回来了!”小宴笑道:“阿巧,你又长高了。五娘好些了吗?”阿巧道:“托福。她可算没给你气死。”又看了看后面站着的许观,小声道:“姐姐出游两载还带了位俊俏姐夫回来,真在可喜可贺啊。”小宴骂道:“小油嘴,看我不打你。”作势要打,阿巧连忙讨饶,笑成一团。闹了一阵,小宴又问:“惜梦在吗?”阿巧道:“不巧她今日不在馆中,她若在便好了,兴许见了你一高兴就能忘了那些烦心事儿了……”小宴道:“什么烦心事?”阿巧道:“还不是因为……唉,这事儿说来话长。先进来吧,两年不见大伙儿不知有多少话要与你说呢。”   阿巧在前,引两人进了小院。许观游目四顾,见这院中叠石作山,引泉注池,碧纱窗外杏花半开,四面亭下红鱼优游,人历其中,宛然入画。行了几步,不由心中喝彩:“原来小宴住的地方有这般好景致。”三人穿过一条曲廊,进到后院一间厢房之中,小宴对许观道:“你在这里歇会儿,我去去就来。”说罢便与阿巧走了出去。许观留在房内,见房顶吊了盏红纱灯,灯上绣有鸳鸯戏水;正中摆着张紫檀木玲珑小床,旁设两张月牙凳,都铺着团花丝垫;墙角设了张香桌儿,桌上青绿铜炉里正燃着一炉好香。东首是张仕女屏风,隔开了旁边的厢房;西首墙壁上挂了幅字,书有“人生如露”四字,字迹疏放妍丽,再看落款题的是“褚遂良书”。许观曾随义父研习书法,知道褚遂良是当世大家,正要凑近仔细观看,忽听窗外人声嘈杂,脚步声不绝,远远有个女子的声音传来:“王爷到了,大家小心伺候。”   许观靠近窗边,侧身往外观瞧,见一名中年男子走过,此人年约四旬,身穿紫袍,腰束金带,一张国字脸,双眉入鬓,颔下留了部长髯,仪态雍容。这紫袍男子缓缓走进隔壁的厢房,顿时传来一阵女子的欢笑声,他身后跟着的两名卫士守在门口,分立左右。许观走到仕女屏风旁,透过缝隙往隔壁厢房望去,不禁心中一动,见这紫袍男子笑吟吟坐在软榻上,双臂各环抱了个美貌女子,一名小鬟正在一旁弯腰倒酒。左首那女子一身绛衫,体态丰腴,只听她莺莺呖呖说道:“王爷许久也不来看咱们,莫非又领兵打仗去了吗?”紫袍男子笑道:“我如今哪还有什么仗打,便有仗打也是在你们这燕婉园里。”右首那女子身着淡青短襦,生得清雅秀美,在一旁轻笑道:“怕是王爷一来,我们这儿才有仗打吧。”紫袍男子道:“为何啊?”右首女子道:“王爷一来,大伙儿都争着抢着相见,岂不是得先打一仗吗?”紫袍男子听了哈哈大笑,在她脸上轻轻一掐道:“若是打嘴仗,我可打不过你。”屏风里三人正在调笑,屏风外许观却是心头微微一沉:“莫非这里是一处烟花行院,小宴难道是……”正胡思乱想间,忽听门外卫士禀道:“启禀王爷,代州都督张公瑾求见。”紫袍男子“噫”了一声,说道:“请他进来吧。”不多时,走进一人,肩宽腰阔,方口大耳,黑面微须,三十来岁年纪,见了紫袍男子施礼道:“代州张公瑾见过赵郡王。”听到这里,许观一惊,心道:“这紫袍人竟然是名闻天下的赵郡王李孝恭!”   赵郡王李孝恭,世称凌烟阁开国第二功臣,武功之盛,唐初宗室之中除却太宗无人能及。隋义宁元年,孝恭即诏拜山南道招慰大使,出巴蜀进击朱粲,收服三十余州,故蜀中子弟无人不知这位赵郡王。许观侧耳附在屏风上,只听孝恭呵呵笑道:“张都督,哪阵风把你吹来了,赶快坐下,陪我饮上几杯。”张公瑾道:“多谢王爷。下官此行,尚有他事相禀。”孝恭道:“急什么,先饮酒。”两人对饮了两杯,孝恭唤坐在左首那绛纱女子唱了支小曲,又饮了五六杯后轻拍双掌,两名女子和那小鬟都退了出去,方才对张公瑾道:“张都督此番远来寻我,究竟所为何事?”张公瑾道:“王爷可知,突厥霜旱雪灾。”孝恭道:“哦。那又怎地。”张公瑾道:“王爷,此乃天赐良机啊!此时我大唐再不伐突厥,只恐时机错过,日后悔之晚矣。下官肯请王爷一同劝谏陛下发兵。”隔壁许观听了张公瑾所言,心道:“原来他也觉得要讨伐突厥。”却听孝恭道:“张都督是昔日秦府重臣,此等军机大事何故来问小王。”张公瑾倒头拜倒道:“公瑾所为者,大唐社稷,天下苍生也,恳请赵郡王相助。”孝恭见张公瑾双目含泪,其意甚诚,扶他起身道:“非某不愿相助,只是见疑之身,安敢再谈天下事。”玄武门之变,唐太宗李世民诛杀建成、元吉而登帝位。孝恭与建成过从甚密,且既为宗室又有统率之才,自为太宗所忌,在登基之后曾被太宗短暂拘押,故此自谓“见疑之身”。张公瑾见孝恭只顾推托,心中一急,大声道:“王爷,荆州城里饮血酒那个李孝恭今何在!”此语一出,孝恭眼中精光一盛,转瞬之间神色又归于平静,只淡淡道:“这些旧事,还提它作甚。”   原来武德七年,孝恭曾任元帅讨伐江南反王辅公祏,兵进荆州时宴请诸将。席间孝恭命取水与诸将分饮,谁知水倒在碗中都变为鲜血,众人无不惊惧,以为凶兆。孝恭却面不改容,举止自若,起身举杯道:“我等既无愧于天地,诸公何故忧惧。辅公祏恶贯满盈,今日碗中之血便是他授首征兆!”说罢一饮而尽。众人见他豪气冲天,无不钦服,军心乃安,方能日后大败辅公祏,平定江南。张公瑾重提此事,自是盼能激起他英雄豪气,共同劝谏太宗攻打突厥,谁知孝恭竟好似没有半点火气,全然不受他激,张公瑾只得长叹一声,躬身道:“下官失礼,先行告退了。”待他退到门口,却听孝恭道:“公瑾,贞观元年,突厥便遇雪灾,其时萧瑀宰相谏请出兵突厥,却为陛下不纳。你若只道突厥若有雪灾便可讨伐,如何能说动陛下?”张公瑾听了大喜,忙转身拜倒道:“求王爷为我大唐百姓念,指点迷津。”孝恭正要开言,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一柄大铁锤破窗飞射而入,朝张公瑾脑后砸了过来!   张公瑾抓起面前的小凳,身形疾转抡起小凳朝掷来的大铁锤砸去,啪的一声,小凳给砸得粉碎,大铁锤来势却是不减。张公瑾俯身一让,大铁锤已飞到孝恭面前。许观险些失声惊呼出来,却见大铁锤硬生生停在孝恭鼻尖前半寸之处,原来铁锤柄部已给张公瑾牢牢攥住。又听啪啪两声,两团物事落到房中,仔细看去,竟是守在门口的两名卫士,不知几时被人打晕掷了进来。张公瑾怒气勃发,一抡大铁锤,大声喝道:“什么人暗中偷袭,有胆子出来较量!”话音未落,窗外跳入一人,身材高大,黑衣蒙面,手里也提了柄大铁锤,朝张公瑾直扑过来。张公瑾喝道:“好小子!”踏前两步,挥动铁锤迎了上去,当的一声巨响,二锤相交,火星四溅,两人都是闷哼一声,各自退开。张公瑾只觉虎口发热,手臂微麻,心道:“好家伙,世上竟有如此神力之人!”   张公瑾曾在玄武门之变中独力关闭宫门,阻挡建成、元吉的追兵,也是位大力将军,与这蒙面人过了几招,已知对手手段高强,连忙喊道:“王爷,我先挡住此人,你快走!”可这二人锤法都大开大合,威猛刚烈,两柄大铁锤已舞成一团黑气,笼罩着这小小厢房,只闻叮叮当当之声不绝,桌椅、床榻、茶壶、酒坛都已被打得稀烂,孝恭便是探身也会被扫中,要逃出去谈何容易。两人又斗了十招,猛然间轰的一声大响,张公瑾手中的大铁锤飞了出去,将墙壁穿了个大洞。原来张公瑾膂力终究逊了一筹,硬接了对方十余锤后,铁锤再也拿捏不住,脱手飞出。那蒙面人逼上两步,一晃手中铁锤,盯着孝恭与张公瑾。张公瑾叹了口气,对孝恭道:“王爷,公瑾无能……”不等他说完,孝恭递了个酒杯给他,哈哈笑道:“此酒甚好,莫糟蹋了。”张公瑾接过酒杯,一仰脖子喝干。孝恭转身对那蒙面人冷笑道:“李孝恭一生杀人无数,此刻方死也已迟了。只可惜不曾战死在沙场之中,却死在不敢留名的鼠辈手里。”   那蒙面人也不接口,又上前一步,举起大铁锤,眼看就要击了过去。忽然扑的一声,旁边的仕女屏风倒落下来,正砸在蒙面人身上。那蒙面人一惊,只见屏风后站了个少年,手里捧了个花瓶,望见自己便猛掷过来。张公瑾瞧出蒙面人分心,疾冲上前朝蒙面人心窝便是一拳。那蒙面人不躲不避,双手齐挥,右手摇动铁锤将飞来的花瓶击个粉碎,左手探掌拍去正接过张公瑾这一拳。张公瑾与他手掌一抵,只觉一股刚猛之极的大力袭来,震得胸口微微发热,退了一步方才站稳。   原来许观在隔壁厢房内听到张公瑾与孝恭的对答,知道这两人都是国之栋梁,却眼见便要遭不幸,不由慈悲心动,心想无论如何要倾尽己力相救,当下也不管自己不通武艺,就近抓了个花瓶在手,又一把推倒屏风。蒙面人瞧见许观,呆了一呆,此时窗外一根金蛇长鞭风驰电掣般攻到,正击在蒙面人胸口。一个婀娜清秀的人影闪了进来,这人身手甚是敏捷,飞身挡在许观身前。许观定睛看去,认得正是小宴,连忙叫道:“小宴,这人厉害的紧,你快走啊!”小宴望着他双眼,低声骂道:“呆子。”又转身对那蒙面人道:“这位耍锤子的大爷,燕婉园可不是舞刀弄枪的地方。”那蒙面人看了看小宴和许观,伸出手来指了指张公瑾与孝恭,忽然纵身跃出窗去。小宴本在全神贯注迎敌,不料对方竟凭自己一句话便退了下去,忙抢出门外,只见庭院里月色溶溶,草虫轻鸣,那蒙面人却已不知去向。   后面孝恭与张公瑾也走了出来,向许观与小宴道谢,又问他二人名姓。许观施礼道:“学生许观,锦州人士,是来长安应举的。”孝恭道:“原来是蜀中子弟,难怪听你口音耳熟。”张公瑾道:“下官这就去追查刺客。”孝恭摇摇手道:“追不上了。咱们把突厥的事儿说完,你说此刻出兵,除了突厥遭受雪灾,咱们还凭什么能打赢人家?”张公瑾支吾道:“这个……”许观想起马周所言,插口道:“学生大胆,适才也听到王爷与都督商讨攻伐突厥之事。学生有个朋友叫作马周,于此事也有些浅见。”孝恭微笑道:“说来听听。”许观便将马周所言突厥可取的三点缘由转述一遍,张公瑾听了一拍大腿道:“说得好!”孝恭也点头道:“说得不错,不过突厥可取,还有三点缘由。其一,漠北薛延陀诸部原属突厥,今已反叛。其二,颉利与其侄突利、拓设,其子欲谷设皆不睦,诸将怨叛。其三便是公瑾所说的雪灾霜旱。突厥羊马冻死,部众饥馑,实为可乘之机。”张公瑾听了,又朝孝恭深施一礼道:“多谢赵郡王指点,公瑾必择机上言这六点突厥可取之由,谏请圣上发兵成此不世之功!”孝恭手擎酒杯,一指许观与小宴,笑道:“罢了,罢了。今日咱们都要谢这对少年人,不是他们出手相救,只怕再也喝不到这美酒了。”张公瑾道:“正是。只是不知这刺客是何许人也,又是谁派来的。”正说话间,忽然窗外一阵嘈杂。张公瑾惊道:“莫非那刺客又回转来了。”只听有个女子声音道:“启禀王爷,房丞相夫人来了。”孝恭脸色微微一变,对众人道:“随我出去迎她。”许观见孝恭面对刺客谈笑自若、潇洒自在,不知为何听到这房夫人的名字就神色生异,稍觉奇怪。   出得房外,只见庭中站了个老妇,身后立了两个侍女,都是短打装扮。这老妇手里拄了一根描金鸠杖,肩挺腰直,精神矍铄,只是面如冰霜,又眇了一目,令人一见便生出几分畏意。这老妇见到孝恭施了一礼道:“赵郡王安好。”孝恭道:“房夫人免礼,你怎么到燕婉园来了?”房夫人道:“说来惭愧,拙夫深夜不归,只得四处找寻。不知王爷可有见过?”孝恭咳嗽两声,答道:“适才还见过,只是玄龄今日来得不巧,他中意的那位姑娘不在馆中,只得早早离去了。玄龄走时还怒气冲冲,将这窗子都打烂了,此刻还不曾回到府上吗?”房夫人听了,脸色铁青,一顿手中鸠杖道:“多谢王爷见谕,我见到那老奴定要敲他几十杖。”说罢气冲冲转头便走。待房夫人走出后院,张公瑾再也忍不住,哈哈笑个不止,说道:“房玄龄这位夫人是有名的醋坛子,最是厉害不过。王爷这番促狭,可够他喝上好几壶了。”   两人相顾大笑了一阵,孝恭对许观与小宴道:“你们要什么?”许观一愣,也道:“我们要什么?”张公瑾道:“你们立了大功,王爷问想要什么。许观,你可要官职、金帛吗?”孝恭点头道:“你们但有所求,我力所能及,无不允可。”许观想了想道:“学生的那位朋友马周,实有大才,还请王爷提携。”孝恭道:“好,选贤与能,不为己谋。你倒有古人之风。”又问张公瑾道:“如今哪里有职缺,可教马周除授的?我观他所发突厥可图之议论,倒也是个人才。”张公瑾道:“今日左右监门卫中郎将常何对下官提起他府上少个参事之人。”孝恭对许观道:“你教马周去找中郎将常何便是。”又对小宴道:“小姑娘,你又有什么心愿?”小宴摇了摇头道:“我没什么可求你的。我若真有个心愿,你又未必能做到。”张公瑾道:“小姑娘,这位是赵郡王千岁,你且将你的心愿说来听听,天下他办不到的事,倒也不多。”小宴淡然道:“好吧,现下我还想不到,日后想到再与王爷说吧。”孝恭笑道:“倒似我求你了。”转身对张公瑾道:“今夜真是热闹。公瑾,我们也散了吧。”张公瑾躬身道:“恭送王爷。”孝恭点了点头,将手中酒杯轻轻搁在窗台上,不再多言,飘然而去。但见月华如水,泻在房中,倒在地上的两名卫士兀自昏睡未醒。   五、问卜   光阴迅速,转眼到了三月三日上巳节,长安东南曲江两岸花红柳绿,烟水明媚,游春踏青之人络绎不绝。上巳节有曲水流觞之俗,民众投杯于上游,一路清流激荡,酒觞泛波,沿流漂下。时有青年男女携手而行,载歌载舞行至水边,如遇杯盏经过便取来一饮而尽,别有一番情趣。   清风徐来,水面飘过一阵轻扬婉转的歌声:“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这歌声传自一艘画舫之中,舟上坐了两名年轻男子同一名少女,一名瘦削的青年男子击掌赞道:“南朝乐府里便属这曲《西洲曲》最是怡人。只是这曲子还有一半,何不唱完?”那少女笑了笑,又开口唱道:“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阑干头。阑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正是这首乐府的后面一段,说尽女子的缠绵相思之意。这少女娓娓唱来,音调和美,声情摇曳,一曲歌罢,两名年轻男子都听得入神,过了半晌,那瘦削男子才道:“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可惜此时无莲可采,不然倒真合了这曲中之境了。”这少女道:“曲江里也植有莲花的,我们夏天再来便能看见了。”   那瘦削男子正要答话,忽然岸上传来一阵高亢苍凉的长歌,只听那歌者唱道:“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饥食首阳薇,渴饮易水流……”举目望去,作歌这人坐在岸边,周遭许多人围在他身旁。画舫上那少女唤船家将舟靠去,但闻歌声渐近,随风送来:“……不见相知人,惟见古时丘。路边两高坟,伯牙与庄周。此士难再得,吾行欲何求。”舟儿近岸,见那歌者身着布袍席地而坐,大约二十八九年纪,一对浓眉,细眼含笑,上唇留了两道髭须,腰间系了个黑色的小葫芦。他面前地上搁了柄铁剑,剑囊甚是古旧,旁边又横七竖八摆了许多杯盏酒器,仔细看去竟然都是水中泛流而下的酒杯。此时正巧又有一只酒杯顺流漂过,那人趟进水中弯腰拾起酒杯,举起来一饮而尽,好不畅意。   画舫上那瘦削男子见这歌者饮得快活,走到船头朗声道:“先生飞觞举白,豪兴不浅,只是这流杯有数,如何尽兴?我们舟上备有好酒,过来同饮一杯如何?”那人微笑道:“你是请我喝酒吗?如此便相扰了。”说罢拾起铁剑负在背上,缓缓站起,跨上舟来。那瘦削男子见过礼道:“这位郎君姓许名观,旁边是小宴姑娘,在下清河马周,敢问先生大名?”那人道:“我姓郭,排行第三,众人都叫我郭三。”马周道:“适才郭兄所歌那首五柳先生的《拟古》,慷慨激昂,远远闻之便觉豪情勃发。”郭三呵呵笑道:“我来长安寻人不遇,便在水边饮酒遣怀。一时忘形,几位莫怪,你们可是特来曲江游春的吗?”马周道:“正是。这位许兄弟新科及第,我们特循了旧俗,上巳日里来这曲江饮酒与他相贺。”郭三道:“既有人生乐事,更当浮一大白。”小宴整饬杯盘,摆出果品肴馔,四人坐下对饮了几杯,许观与小宴不胜酒力,马周与郭三却都是好酒之人,两人推杯换盏饮个不停,马周自顾讲论起天下大事,说到武德年间尉迟敬德在泾阳大破突厥之事便击桌大笑,说到高祖起兵时向突厥称臣、太宗被迫渭水结盟诸事又长声叹息,不知不觉已喝了三十来杯。   画舫又行了一程,江上清风吹来,马周醒了几分酒意,问船家道:“前面是什么所在?”船家答道:“已到了城南升道坊。”马周道:“闻得升道坊龙华尼寺外住了个卜者叫作王子贞,最善卜筮,吉凶如睹。许兄弟过几日还要应关试,何不前去问个前程?郭兄也一同去吧。”原来唐代举子及第后,再经吏部铨选即所谓“关试”方可入仕,及第而未获授官者实不乏其人,因此新科进士还需“再问前程”。听到马周要去找王子贞问卜,那船家惊道:“近来都传说升道坊里有鬼怪出没,客官还是莫要去了。”马周焦躁道:“青天白日,哪来的鬼怪,若是真有,正好捉来下酒。”船家见他醉了,摇摇头也不敢多言。许观与郭三拗他不过,便叫船家将画舫靠岸泊了。众人上得岸来,船家急忙扳桨,头也不敢回,将那舟儿驶开了。   马周笑道:“这船家真是胆小。”小宴在旁道:“倒也未必,这里还真像个出鬼怪的地方呢。”众人望去,只见四处人烟鲜见,远远还有几座坟茔。许观道:“那船家尚未行远,不如唤他返来载我们回转好了。”马周心里寻思:“若这般回去,必为那船家耻笑,如何使得。”应道:“既然来了,总要卜上一卦。贤弟勿忧,若真有妖魔鬼怪,你便躲在俺身后,看俺一只只都擒了过来。”小宴听了把嘴一撇,笑着对许观道:“到时候你躲在他身后,我便躲在你身后。”   四人行了一会儿,满目已尽是荒草墟墓,不知从哪里飞出些青色小蝇绕着众人嗡嗡飞舞,虽不叮人却好生讨厌。众人都忙着驱赶蝇虫,小宴忽然扑哧一乐,许观奇道:“又有什么好笑了?”小宴道:“我想起范芸姐姐在夔州唤蝶的事儿来了。”许观道:“唤蝶又有什么好笑的?”小宴道:“我笑人家能唤来蝴蝶,许公子却招来苍蝇啊。”许观听了也是嘿嘿一乐。旁边马周听到两人说笑,插口道:“许兄弟最先招来的怕是小宴姑娘吧?”小宴听他取笑自己,不由晕生双颊,正要反唇相讥,只听前面郭三喝道:“大家小心!”   众人只觉一阵腥风扑面,远处传来几声野兽吼叫声,片刻间六七只野狼奔了出来,将几人团团围住中间。马周放眼看去,只见周围尽是一双双绿油油的眼睛,不由吓得脸上变色。小宴道:“大伙背靠背站立,我来对付这些畜牲。”话音未落,金蛇长鞭已然出手,正击在一只野狼胯上,那野狼跌倒在地,呜呜低嚎几声,又跳起扑了过来,竟好似并未受伤。小宴叫道:“你倒厉害!”手上使到九分力,长鞭灵蛇一般抖将出去,这次正击在那野狼头顶,那野狼呜的一声,瘫倒在地再也动弹不得。另有两只野狼从旁扑了上来,小宴长鞭舞动,都被她扫了个筋斗,跌出丈许远去,剩下的几只野狼见了掉头逃去。马周这一惊之下酒也全醒了,见到小宴打狼,暗道:“惭愧。我们几个大男人却靠这小女子保护。”见野狼退去,小宴方长吁了口气,跟许观打趣道:“咦?宾王兄只管捉鬼不管捉狼吗?”马周面上一红,朝小宴一揖道:“谢过姑娘救命之恩,马周酒后胡吹大气,这厢跟你赔礼了。”见马周一揖到地,小宴倒不好意思起来,忙扶起他道:“宾王兄,我与你闹着玩呢,可别当真。”此时远处又传来一阵闷雷般的响声,夹杂在一阵兽鸣声中轰轰而至,小宴抬眼看去,不由心中叫苦。   只见尘土遮天,数百只野狼结成一群,都露着白森森的牙齿急奔而来。小宴心道:“若是十来只狼倒也罢了,这样大的狼群如何应付?”眼见狼群就要逼到面前,正无计可施间,郭三徐步上前,对小宴微笑道:“姑娘少歇,让我代劳。”摘下腰间那黑色小葫芦,拔开木塞将葫芦嘴对着狼群,口中念念有词。葫芦里好似也传出野兽啸叫之声,又听飕的一声,跑在前面的数十只野狼竟都被收进那葫芦里去了。许观等三人见新结识的这位朋友有如此神通,都是又惊又喜,均想:“真料不到这郭先生原来是位高人。”许观道:“郭兄,你这葫芦是什么宝贝?居然能装下几十只狼?”郭三道:“这乌金葫芦里盛了两只饕餮兽,三界生灵都能被吞了进去。”马周惊道:“传说饕餮是上古神兽,最是能食,原来世间真存有此兽。”郭三举起葫芦放在耳边摇了摇,道:“我前两日在泾河边上打了个盹,没留神将这葫芦敞口放到水里,结果收了泾河大半水族,因此这两只饕餮今日不算太饥,不然这几百只狼该一次被吞进去才对。”群狼见同伴被葫芦吸走,一齐仰头悲鸣,纷纷回撤而去却又并不逃散,只是围着四人远远蹲着,低声吼叫。马周道:“郭兄,快用葫芦把这些狼也都装进去吧。”郭三摇摇头道:“狼群离的太远,葫芦够不着,我把它们赶走便是。”说罢左手一捏剑诀,背上那把铁剑嗡的一声跳出鞘来,仿佛强弓射出的羽箭一般朝狼群疾刺而去。只听狼群中传出一声哀鸣,转瞬之间那剑又回到郭三手中,只是剑刃上已沾了些鲜血。小宴见郭三飞剑斩狼,一时怔住,颤声道:“这不是……茅山的御剑术吗?世上真有这样的剑术?”   群狼哪里还敢停留,早已四散逃亡,黑压压散入旷野。郭三忽然“噫”了一声,众人随他目光看去,见狼群虽已散去,远处却还有一只伏在地上不肯逃走。郭三喝道:“还不走!”将手中铁剑一掷,一道剑光又直飞上天,朝那只野狼疾射而去。剑气破空,嗤嗤作响,在地上也留下一道深深裂痕,眼看就要穿透那野狼,小宴忽然喊道:“且慢!那是人不是狼!”郭三眉头微皱,左手食指一勾,那铁剑飞了回来。郭三接剑在手,摇了摇头道:“还是伤着它了,我们看看去。”   四人奔到近处,见那头野狼晃晃悠悠直立起来,原来是个人把狼皮缝做衣裳,紧紧套在身上。那人五短身材,肥头大耳,嘴边两撇鼠须,面上满是尘土,左肩胛处有一片殷红,自是被郭三的剑气所伤。那矮胖人站起身来,一手抚住左肩一手指着许观等人结结巴巴骂道:“你们恃强欺……欺人!我已说了帮不……不了,还要上门相逼!”小宴奇道:“老伯,我们初到此地,如何欺侮人了?”马周也道:“若不是我们有些手段,只怕都被你放出的那些狼啃吃了,反说我们恃强欺人?”那矮胖人上下打量了四人几眼,将信将疑道:“你们当真不……不是那人派来的?”许观心想:“此人必是认错了人,把我们当作他的仇家。”又见他肩上鲜血不断渗出,上前道:“老伯,我们不是恶人,先与你把伤口包扎了吧。”那矮胖人见他言语诚挚,摆摆手道:“我自己来。”伸手撕了块衣衫缠在伤处,用嘴扯紧碎布,单手将伤口裹好,只是他脖颈四肢都极粗短,这般包扎碍事不说,旁人瞧去只觉说不出的滑稽。那矮胖人包好伤口,斜眼瞅着四人道:“那你们几个到这里干……干什么来了?”马周道:“我们是来找王子贞问卜的。”那矮胖人厉声道:“是谁教你们来找王子贞的?安……安排下了什么诡计?”小宴道:“宾王兄,别跟他多说了。这人披了张狼皮装神弄鬼,我看也不是什么好人。”那矮胖人听了,大怒道:“小丫头,你说谁不是好……好人?我就是王……王子贞!”   众人听了都大吃一惊,齐声道:“你便是王子贞?”小宴道:“王子贞星数精妙能断人吉凶,是个神人,怎么会是你?”那矮胖人道:“王子贞便是……我,我……我便是王子贞。我冒充他作……作……作……!”他着起急来,两撇胡子上翘,说话更加结巴,“作什么”这三字再也说不下去。小宴却不依不饶道:“都说相面的先生需长的相貌堂堂,口齿还要利落,哪会是你这副样子?”那矮胖人哼了一声,仰起头来仔细端详了小宴片刻道:“你这女娃娃是正月初五生人,自小便离了父母,最喜欢的是奇……奇门道术,对也不对?”小宴见他说话虽然口吃,所说之事却是分毫不差,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心里已信了七八分。那矮胖人又看了马周一眼道:“你是六月十四子时生人,好酒贪杯为人急躁,空有满腹经……经纶,一腔……腔……腔抱负,可是功业求之不……不得,是也不是?”马周听了也不敢再言语。   那矮胖人又瞅了郭三一眼,不待他开口,郭三已施了一礼道:“子贞先生神算,名不虚传。只为这位许观兄弟新科及第,我们特来求个前程。适才我错手伤了先生,待我先医治先生的伤,再叙不迟。”说罢飞身上前,拆开他伤口上包扎的布条,涂上药膏。郭三拆布、涂药、裹伤这几下兔起鹘落,快得教人难以想象,不等王子贞反应过来,肩上的伤口已被重新裹好。王子贞觉得伤处一阵清凉,知道给敷上了上好的金创药,又看了郭三一眼道:“你便是放剑伤我那人。你懂得御剑术,可是茅……茅山的人吗?”郭三道:“我叫郭三,正是茅山门下,方才得罪了。”王子贞道:“哦。我披……披了狼皮也不怨你。”此时郭三的乌金葫芦里忽然传出“咕咕”的叫声,郭三摇了摇葫芦又拔开木塞瞅了一眼,问王子贞道:“怎么有几只狼一股怪味,连饕餮兽都不愿动口?”王子贞道:“狼群里有几只……几只是吃山猪粪长大的臭狼。皮肉都又骚……又臭。”郭三一咧嘴,叹道:“可怜我这葫芦。”王子贞低了头又自言自语道:“茅山道士门下应该不是恶人……”想了一会儿,方抬头道:“也罢,看在茅……茅山的面上,你们若要问卜,且跟我来。”   王子贞在头前带路,又穿过了几片菜畦,来到龙华尼寺外一处小宅。王子贞推门而入,众人见院里有石桌石凳,桌上摆了篮瓜果,凳上坐了个八、九岁年纪的孩子,生得胖嘟嘟,眉目好似和王子贞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这孩子一对小胖手里捧了枚白梨正啃得津津有味,王子贞见了一把将啃剩下的半个白梨打落在地,骂道:“你这孩子是饿鬼投……投胎吗,整日便晓得吃。便是吃也不知洗……洗洗再吃。你道那卖瓜果的将果子掉到臭水渠里,他便不……不捞出来卖吗?”那孩子胀红了脸,大气也不敢出。王子贞道:“昨日给你那本《黄帝宅经》可有温……温习?”那孩子摇了摇头,王子贞大怒道:“还不与我回房温……温书。”将那孩子赶走,王子贞一面请众人落坐,一面悻悻道:“你们莫笑,那个是不成器的犬……犬子王豫。”又道:“几位不知,十余日前有个胡人大汉来寻我只说丢了件宝瓶,托我卜……卜上一卦,求个方位也好找寻,我便与他卜了。”许观与小宴心知这胡人大汉必是阿赫莽,小宴握住许观的手小声道:“原来他也到了长安。我们前些日在燕婉园遇到的那使锤的蒙面大汉多半便是他。”许观想了想道:“不错,他见对手是你便逃走了。换了旁人也使不动那大铁锤。”   又听马周问道:“先生如何解的?”王子贞道:“依卦上所示,那宝瓶本不是他的,他若强求也是枉……枉然,我便照实说了。谁知那胡人大汉不依,定要我替他找寻,我只得推说明日再卜……卜一卦,或能现出这宝瓶下落也未……未可知。待第二日见是他来了,我只得再卜……卜了一卦,卦上说若要解开那瓶中奥秘,需……需向西北而行。谁知那恶人听了大怒,说……说他便从西北而来,在中原丢……丢了宝瓶,如何又要他回去。这次那恶人临走还留下狠话,说若是我再卜不出宝瓶下落,便要放火烧……烧了我这宅子。”马周听到这里,一拍大腿道:“这厮好不蛮横!”王子贞道:“我本打算搬……搬家避开,只是故土难离,为了个恶人离乡背井又不甘心,后来想起幼……幼年学过些驯兽之术,便招了些野狼聚在此地,又放出风去说升道坊有鬼怪出没,指……指望能唬住那恶人,不想遇上了你们。”   小宴道:“那恶人可是叫作阿赫莽,生得豹头环眼,络腮胡须,耳上有个铜环?”王子贞道:“正是,莫非你……你认得那人?”小宴道:“实不相瞒,论起来那人还是我徒孙辈呢,见了我便要得磕头。他若再来,我定能劝得他回心转意,再不来相扰。”许观将小宴拉到一旁道:“阿赫莽几时又成了你徒孙了?”小宴笑道:“我这里还有许多花粉不曾用完,他若敢来,这徒孙不做也不成。”王子贞只当她说笑,对郭三道:“你们要卜未来之事,最灵是用龟……龟卜,只是我今日见了血光,不可掷那灵龟,只能教犬子来掷。”说罢叫王豫出来,在石桌上铺了个沙盘,往里倒入朱砂、雄黄、蜃灰、铜绿、炭黑等五色粉末,又安下龟板。王豫生得憨态可掬,被父亲教训时一副可怜巴巴模样,不料手里握了龟板却好似换了个人,沉稳内敛,落落大方,俨然有大家气派。   王豫先与许观卜,龟板掷出转了几圈停住,揭起龟板来瞧,沙盘上面五色粉末聚成一幅图案,是个穿绿袍手提长矛的武将,旁边立了匹马。王子贞一板一眼解道:“此命品性纯和,心地仁义。初限运寒,鸳鸯池塘寻食,或聚或散,骨肉六亲无力,如帛如风,中限刚柔有济,他日功业皆得自兵戈。”这番话说得熟极而流,竟然一字也没有结巴。小宴笑道:“他手无缚鸡之力,日后却要去打仗不成?这倒奇了。”再与马周卜,揭起龟板来,沙盘上粉末聚出个穿红袍的官人,身旁还有只蜜蜂。王子贞解道:“此乃位列三公之命,早年驳杂多端,志气高傲,恩中招怨,三旬之后方有机缘使枯木逢春,又如金菊迎秋放。彼时玉阶下扬鞭走马,尊荣无极,只是寿元一事有亏。”马周苦笑道:“命短些倒也罢了。我多亏了许贤弟,才作了中郎将府上的一名门客,说什么位列三公,岂不是痴人说梦。”王子贞道:“好比牛骨熬……熬汤,初尝与清水无异,熬上三五个时辰方能品出些滋味。时运不到,你急……急它作甚?”小宴指了郭三对王子贞道:“你也与他卜卜。”王豫将沙盘上图案抹去,掷了龟板,揭开下面现出个着白袍的女子,旁边卧了头老虎。王子贞见了将郭三拉到一旁附耳说了几句,郭三听了哈哈大笑,只是摇头。小宴好奇,上前问郭三道:“他与你说了什么,莫非是作皇帝的好命吗?”郭三朝小宴挤挤眼睛,笑道:“作皇帝算什么好命?我这个命却比皇帝还好呢。”小宴一撇嘴不再理他,王子贞对小宴道:“你也要卜……卜卜吗?”小宴摇摇头道:“我不卜自己,若是命里铸就的事儿如今都知晓了,往后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意思?只想问个寻亲之事。”王子贞掐指算了算道:“我也只推得出位在西……西北方,与兵甲之事相关。”子贞卜毕,许观留下一锭银子,众人道过谢退了出来。   四人出得门来,郭三笑道:“好一个位列三公之命,宾王兄,单凭这句话,咱们便得再好好饮上几杯。”马周喜道:“最好不过。”两人携了手疾步往前走,转过几个弯,许观与小宴渐渐落在后面。许观轻声问道:“你说的寻亲之事是什么,怎不见你提起过。”小宴眼圈一红道:“也没什么了,寻访个亲戚罢了。”许观见她不肯多说,也不便再问,心道:“自结识以来,总见她自在喜乐,却不知又怀了什么心事,日后总要找个机会替她排遣才是。”正暗自思量,忽听身旁小宴高声叫道:“惜梦,怎么你也在这里?”抬头看去,小宴面前立了名素装女子,长睫秀目,鼻梁挺直,容貌甚是艳丽,只是额头香汗涔涔,一对小靴上沾满泥泞,显是行了不少路途。   那被叫作惜梦的艳丽女子道:“听说升道坊里住了位能掐会算的半仙叫王子贞,特来访他。”小宴笑道:“好姐姐,亏你来晚了,不然半仙见不到,豺狼倒是有一群。”惜梦道:“光天化日的,哪来的豺狼?是了,小宴,你又为何来到此处?”小宴道:“不瞒你说,我们便刚见过那王子贞,他算得也未必都准。你来寻他要卜何事啊,不如我先给你算算。”惜梦道:“又来打趣了。你若会卜筮,我便会打铁哩。”小宴道:“你却不知,我比那王子贞还要准呢。姐姐你今日要算的叫作‘玄都观外姻缘事’,是也不是?”   惜梦听了,满脸红晕,将小宴拉到一旁道:“好妹子,你怎么知道?”小宴道:“都说了我也会看相起卦,你却不信。还不去打铁给我来瞧瞧。”惜梦道:“你既知我的心病,若真有个主意能医,便当可怜可怜姐姐,怎好只是取笑?”小宴嘻嘻笑道:“我自说笑,你倒当真了。罢罢罢,你的事,阿巧原也与我说了些。你再从头说说,这医心病的大夫我能作便作就是。”惜梦叹了口气道:“说来都是去年十月之事,那日小翠说起玄都观里菊花开得正好。我便同她去玄都观进香顺便赏菊。许愿已毕在观外桃林小憩,不巧偏碰上个冤家。”小宴笑道:“这玄都观好不灵验呢!方许过愿便应了,我若是你,当即便回去还愿了。”惜梦恼道:“你再打趣,我不说了。”小宴道:“你说!你说!那公子可是一表人材?又是谁家的子弟?”惜梦道:“说到十分俊俏,倒也未必。只是见他似曾相识,仿佛从前见过一般,便忍不住偷偷多看了几眼。谁知那公子竟好似恼了,一脚将一个从人踹翻在地。”小宴奇道:“你看他几眼,他便恼了?又踢他从人作什么?”   惜梦道:“那从人站起身来也是一脸诧异,双手比划,口中只是啊啊大叫,竟是个哑巴。却听那公子说道:‘想我李洪,是凉州都督李大亮之子,骑得快马,开得硬弓,长到二十四岁不曾被人骗过。你昨日对我比划,道这里有桃树开花。我本想几时有桃树在十月开花,便来看个稀奇,今日一见哪有什么桃花?我又不曾娶妻,本也用不着什么随从,明日午时再来此地,若还无桃花可看,便发遣了你,再休得相见。’说罢转身便走,那从人也咿呀叫个不停,追出桃林去了。”小宴啧啧笑道:“这公子原来爱打哑谜。这番话儿句句都是说与你听的。分明约了你明日相见。只可怜那哑巴从人,无端给骂了一通。”惜梦道:“我听了如何不知。不过听他所言,是个官家子弟,我……我却是燕婉园里的女子,如何与他相配?可与他又似各俱有意,若是当面错过,日后再到哪里去寻?”小宴撇了撇嘴道:“燕婉园中的女子又怎了?那些当官的才是一个赛一个的坏呢。”惜梦道:“那日归去,茶饭不思,不知不觉天已发白,方打定个主意。才起身梳扮停当,赶到桃林与他相会。”小宴道:“你打定了什么主意?那李公子可在桃林?”惜梦道:“他果然在林中等候。我对他说我是好人家的女儿,家中也是宦门,又有几个兄长不是在军中为将,便是在朝中为官。”小宴道:“我的好姐姐,你这是何苦?一时便哄过了,日后终纸包不得火。况且纵使你要哄他,也该少编些瞎话,怎好编出一大家子来。”惜梦道:“谁说不是呢?只是我当时好似失了魂,一心只想莫要错过了这佳子弟,哪里想得周全。好在李郎也不多问,我与他在观中相会几次,他便回了西凉,临走道三月十三要与他父亲同来长安拜访我家人,眼见三月十三将至,我心中如何不急?于是想起到升道坊找王子贞问卜,不知这姻缘是否能谐。”   小宴听完,沉吟不语,惜梦见她没了言语,惨然道:“我思前想后,也知此事终如梦渺,若是无计可施,我便再不见他,将这段心事葬在桃林之下也就是了。”小宴见她泫然欲泣,心里也是不忍,便道:“也罢。常言道‘无谎不成媒’,你且放宽心,待那李公子来了只管约了相见,咱们姐妹一场,余事尽包在我身上。”惜梦道:“此话当真?不是与我说笑吧?”小宴道:“也莫要问卜了,若是算得不美反弄得心里影影的。你先回燕婉园里等候,届时听我安排便是。”   惜梦谢了归去不提。小宴将此事与许观、郭三与马周说了,三人听罢都面面相觑。马周道:“若是舞文弄墨,自有俺和许兄弟;若是讲打讲杀,你与郭兄都是大行家,只是这惜梦姑娘哄她情郎说家里是作大官的。俺马宾王是个穷光蛋,又不认识什么达官贵人,教我如何相帮?”小宴又问道:“许观,你说怎样?”许观道:“君子成人之美。我固然愿尽力相助,只是……”他支吾不言,自然也是觉得此事无计可施。小宴道:“我倒有个主意,人手差不多也够了,只是要还需你那多嘴多舌的财主朋友出些力。”许观奇道:“你是说陆淮员外,你又要他做什么?”小宴道:“算他运气,要他认惜梦作女儿啊。”许观与马周都不解她何意,只有郭三隐约明白了几分,笑道:“莫非要我们扮出戏哄她那情郎吗?”   小宴道:“正是!想那李家父子既在凉州为官,来长安必住不长,只消瞒过他们一时,叫惜梦嫁了过去,千里之隔,李家也未必知道底细。况且他二人两情相悦,纵是日后晓得也不打紧。”马周道:“你说来轻巧,却是如何相瞒?去哪里去寻个大宅作府第?又去哪里寻个官老爷和几个作大官作将军的兄长?”小宴道:“府第倒也不愁,在常乐坊里燕婉园还有间空了多时的雅洁小院,正好借来宴请李家父子。官老爷便是那位陆淮员外,至于惜梦的几位兄长则要劳烦各位了。”说罢目不转睛看着三人,郭三抢先道:“好啊,好啊。常乐坊中出美酒,也好久不曾喝到郎官清酒了。有好酒喝,漫说扮兄长,扮小弟也无妨啊。”小宴又看了马周一眼,见他踌躇不言,便道:“你若害怕,不去也行。”马周怒道:“丈夫立身,死且不怕,尚有何畏?只是……”小宴道:“只是什么?”马周道:“我想那李大亮虽为凉州都督,想必也认得些京官,若要扮官还要扮个他不识的才成。”小宴笑道:“这个便要麻烦宾王兄想想了。”又对许观道:“咱们去找陆员外吧。他现在何处?”   〖注:《旧唐书·马周传》载:“(马周)二十二年卒,年四十八。太宗为之举哀,赠幽州都督,陪葬昭陵。高宗即位,追赠尚书右仆射、高唐县公。”〗   六、骗婚   时当正午,人困马乏时分。长安宣阳坊内一间背街小店里却喧闹非常,四五个人围了张大台吆五喝六,赌得正酣。西首坐了个圆面大耳的客人,满面红光,鼻尖已微微出汗,正是锦州的大行商陆淮。东首是个衣着光鲜的络腮胡子,一脸烂麻子,只是满面愁容,显然输了不少。陆淮点了点面前的一堆银两,捡出两锭大的扔给那络腮胡子,笑道:“你今日手气不旺,不如就散了吧。这两锭银子便当兄弟请你喝茶了。”络腮胡子急道:“输家不开口,赢家不得走。你莫非想赢了便跑吗?”周围几个赌客也都一起起哄,劝陆淮留下。陆淮道:“不是我要得罪朋友,这赌钱总有个输赢,一时手风不顺,歇上会儿转转运也是好的。不然只怕押得越多,输得越多。”络腮胡子冷笑道:“你怎知我手风一直不顺?”从桌下又捧出几百两银子,哗啦啦全堆在桌上,喝道:“我们再来!”   陆淮见他输得急了,倒也不便立时离开,笑道:“既然朋友好兴致,便再陪你耍上几手。只是须有言在先,若是你这些银两不巧又输光了,兄弟可再难奉陪了。”络腮胡子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把我来作庄,先各押上两百两。”他也不待陆淮答应,抓起一个瓷碗抄进两粒骰子,举臂摇晃了几下拍在台上,然后将碗缓缓掀开一条缝窥了窥,大声叫道:“我再加四百两,你可敢下?”众人见他押得甚大,均不敢落注,全都望着陆淮。陆淮心道:“他刚才掀碗看骰子时,眼里明明闪过一丝失望神情,为何又要加注?是了,想必他摇得极烂,故意诈我,岂能上他这个当。”他主意已定,也拾起一个瓷碗,扣住骰子,在台上摇了两下,掀开碗沿见是“重四”一对,点数甚大,心中更是安稳,当即说道:“我便跟你赌这六百两,大家开碗比点。”说罢将自己的瓷碗掀开。   络腮胡子摇了摇头,也将瓷碗提了起来,叹道:“罢了。”众人看去,原来他摇出一粒三点,一粒两点,既不成对,点数也小,自然输了。陆淮将对方的六百两银子拢到面前,哈哈笑道:“承让。承让。还要再玩吗?”络腮胡子怒道:“莫非我台上已没有银子了吗?”陆淮见他还剩三四百两银子,心想:“不叫他输个干干净净,他终不服气。”便道:“这把换我作庄。不管你台上还剩多少,一次押了,我们一把决胜负。你可敢赌?”络腮胡子道:“有什么不敢的?快摇骰子。”陆淮摇完,凑眼到碗沿看去,只见两粒骰子摇出一对“重六”来,正是最大的点数,对方纵然也摇出“重六”,自己坐庄也是稳赢。陆淮心中大喜,脸上却不动声色,说道:“轮到你了。”络腮胡子将两粒骰子捧在手中搓了又搓,吹了口气方掷入瓷碗中。只见他信手又将碗拨转过来,如同耍百戏的将瓷碗在手心手背上翻转不停,骰子撞击碗壁发出一串清脆声响。   这次络腮胡子摇了许久,方将碗扣到台上,叫道:“菩萨保佑,大杀四方。来来来,赶紧开碗!”陆淮将瓷碗轻轻一揭,众人见了骰子都一齐轰叫:“重六!重六!”陆淮站起身来,笑道:“对不住。我又赢了。”正要伸臂去拢对方台上的银子,络腮胡子道:“且慢。你还没瞧过我的骰子。”陆淮愣道:“你即便也是‘重六’,我是庄家照样通杀,何必再看。”络腮胡子道:“那可不一定。”也将瓷碗掀开,陆淮看去,见他摇出一粒一点,一粒两点,是小无可小的点数,笑道:“你不听劝,看来手风是越来越背了。”他话音未落,却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蝴蝶,停在那粒摇成两点的骰子上。络腮胡子道:“你再看看,我摇出的是‘重六’多一点,正好大过你。”陆淮仔细瞧去,才见这蝴蝶缓缓扇动的白色双翅上,各有六个黑色圆形斑点,不由张口结舌,喃喃道:“这个……这个也叫‘重六’?”络腮胡子道:“如何不算。赌桌上有几点便是几点,赶紧赔钱!”陆淮心道:“这络腮胡子捣鬼,待我把这蝴蝶赶走,看他再如何说?”刚抬起手要去赶蝴蝶,肘上一酸已被一粒飞射而来的骰子射中,手臂便再也抬不上去了,那蝴蝶反好似粘在骰子上一样就是不肯飞走。络腮胡子道:“骰子落地,便已成灰。不可再动。”陆淮知道今日讨不到好去,略一思忖道:“好!朋友果然转了运,这把兄弟认栽了。两粒骰子转不停,四海财宝来不尽。咱们后会有期。”说罢将四百两银子推到络腮胡子面前,捧了剩下的银子便起身要走,心想:“这把虽输了四百两,可前面赢了许多,总计下来还是赚的。若能借机就此全身而退,倒也不坏。”   却听络腮胡子道:“且慢。你这把输的并非四百两而是四万两白银。”陆淮强笑道:“朋友真会说笑,你桌上银两尚不到四百两,如何变成四万两了?”络腮胡子道:“你适才说不管我台上还剩多少,一次押了,是也不是?”陆淮道:“正是。”络腮胡子点点头道:“那便好说。”说罢从怀中掏出一枚小金锤来,只听叮叮当当四声,他手起锤落砸在四块银锭上,竟然将银锭都砸裂开,从中骨碌碌滚出四粒亮晶晶的大珠来,众人见了只觉光芒灿然,耀人双目。络腮胡子捡了一粒举起晃了晃,不紧不慢说道:“这个叫作鼍龙珠。鼍龙万岁方可化龙,之前形似大龟,生有巨壳。壳内有二十四肋,肋中生此大珠。此珠每粒价值万两,这里共押了四粒,碎银子不计,算你输了四万两。”   陆淮直瞧得呆若木鸡,过了良久才又惊又怒道:“原来你设了这圈套暗算我!你便不怕王法吗?”络腮胡子从台下又翻出把剔骨尖刀,一把剁在台上道:“常言道,愿赌服输。你自己要与我一把决胜负,如今输了便要耍赖不成!”旁边一个头戴胡帽的赌客小声提醒陆淮道:“据大唐律法,私自博戏赌财便须杖击一百,你又去哪里告他啊?”陆淮脸上惨白,盯着那把明晃晃的剔骨尖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络腮胡子叹了口气道:“瞧你这样子,料也没有四万两银子。算我晦气,你若肯帮我做件小事,这笔银子就算一笔勾消了。”陆淮好似拾到根救命稻草,生怕对方反悔,忙道:“你快说!你快说!”络腮胡子沉声道:“如此请借一步说话。”   穿过赌场,两人走进一间小房。络腮胡子合上两扇板门,转过身来盯着陆淮,忽然咯咯笑了起来,声音甜美娇柔,陆淮直吓得连退几步。络腮胡子笑道:“员外,说话可不许反悔啊!”伸手在脸上一扯,揭下一层面具,露出张清秀俏丽的小脸来,原来竟是小宴。陆淮揉了揉眼睛,又是惊异又是骇然,只觉手足无措。小宴道:“员外,实是不好意思,当真有件事儿要你帮忙。”便将打算相助惜梦之事说了,又道:“我思前想后,所识人里只有员外最像大官儿。都说蜀中行商一诺千金,所以才出此下策。”陆淮听完一脸苦笑道:“你们真是胡闹……何况那凉州都督李大亮若是认得所扮之人,岂不满盘皆输。”忽听门外一人朗声道:“这个员外不必担心。”板门吱呀呀一声响,走进两人来,说话的正是那头戴胡帽的赌客。那赌客伸手摘下帽子道:“现已打听清楚,中郎将常何从未见过李大亮。况且中郎将府上之事俺多知晓,员外假扮常何,有俺在旁周旋,料来无妨。”陆淮看去,这人竟是前几日见过的马周,另一人浓眉细眼,背负铁剑,双手拢在袖中,懒洋洋靠在门上,却是不识。陆淮思忖半晌,踌躇道:“这个……这个冒充朝廷命官乃是重罪……”话未说完,只见白光闪动,背负铁剑之人将手探了出来,原来竟在把玩那柄剔骨尖刀,不由心中一寒,说道:“可……可既然大家费了这许多苦心,都决意帮那位姑娘,陆某也不敢推辞。”小宴与马周见他允了,都是一阵欢呼,小宴道:“既然如此,大家一起去常乐坊演练。”又对那背负铁剑者道:“郭三兄,还有件事有劳你。那四颗琉璃大珠是从隔壁陈瓦匠家借的,剔骨刀是从巷口王家肉铺借的,麻烦替我一并都还了吧。”   常乐坊那处院落是间独门小宅,石板铺就的庭院里不知几时被人摆了座刀枪架子。院中种了两棵大柳树,树冠参天,枝繁叶茂。许观已立在树下等候多时,陆淮一见他便骂道:“都是你害我不浅!”许观面上绯红,口不能言。小宴笑道:“员外,主意是我出的,他是老实人,你莫怪他。”陆淮又道:“不是他,我怎会认得姑娘。他日后必也是个怕老婆的。”许观脸上更红,马周在一旁插嘴道:“怕老婆也不稀罕啊,听说当朝丞相房玄龄便最是惧内了。”小宴听到房玄龄的名字微微一怔,看了许观一眼,见他也望着自己,显是也想起那晚遇见房夫人的事儿来了。   又过两日已是三月十三,许观与马周前去迎接李氏父子。来到馆驿,马周见李洪唇红齿白,人物轩昂,暗道无怪惜梦见他中意,又看李大亮相貌却与儿子大不相同:两鬓斑白,背已佝偻,紫红脸膛满是皱纹,鼻侧还有一条刀疤,当下对许观小声道:“好家伙,关塞风霜都刻在他这张脸上了。”叙礼已毕,先是马周开口道:“李都督安好。在下常周字宾王,这是舍弟常观。都督与李洪兄远来辛苦,舍妹已在寒舍备下薄酒为两位接风洗尘,还请赏光一叙。”李大亮点点头,神情甚是木讷。李洪神情却颇为恭敬,忙答道:“多承盛情,本当登门奉拜。”许观与马周在前领路,将李家父子引到常乐坊宅院,陆淮与小宴早迎将出来。陆淮笑容可掬,见了李大亮父子抱拳拱手道:“久仰都督名震西凉,常何今日得见,幸甚,幸甚!”又一指小宴道:“这位是我小女儿小宴,是惜梦的妹子。”许观见陆淮果然扮作军官模样,身着官服,足蹬军靴。只是这套官服不知从哪里找的,不甚合身。陆淮身子臃肿,那官服就好像紧紧罩在身上一样。见他模样滑稽,许观又不敢笑出声来,只得强咬嘴唇,低头不敢再看他。   李家父子还罢礼,众人正要进门,忽听远处有人高叫:“宾王,你怎么也在这里?”马周看去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只见那人面如锅底,狮子口,蒜头鼻,胸口黑毛乱长,走近了对马周道:“俺来常乐坊挑酒,看了几家店都不好,一路转到此处。不想倒与你遇见,原来你住在这里。”又伸手指了指其余人问道:“这些都是你的朋友?”马周吞吞吐吐答道:“他们是……”不待马周说完,那人伸长脖子嗅了嗅,叫道:“好香!好香!宾王,你今日可是设了酒席要请客吗?来的早不如来的巧,尝尝你家的酒菜。”说罢也不跟旁人招呼,迈步便闯进门去。小宴将许观、陆淮、马周拉到一旁,问道:“此人是谁?”马周苦笑道:“那人是如假包换的左右监门卫中郎将常何。”   陆淮听完,脸色煞白,结结巴巴道:“怎会……怎会这么巧?这可如何是好?”李洪在旁瞧得满头雾水,走上前问道:“莫非府上有什么事,刚才进门的那位长者是谁?”小宴眉尖微蹙,心中已有计较,回头叹道:“说来不幸,那是我家的一位长辈,也算是我爹的叔伯兄弟。只为早年求官多遇坎坷后来竟然失心疯了,逢人称自己才是常何将军。大伙儿怜他年纪大了,常哄着他,也教两位多担待了。爹,我们陪客人进去再叙吧。”陆淮定了定心神,咬紧牙关道:“正是。功名利禄,最是累人,我那兄弟也是个苦人。两位莫怪,请跟我来。”见李家父子与陆淮进了门,小宴连忙拉住许观与马周道:“赶紧想法子让这位货真价实的常将军离去,不然咱们那位冒牌常将军可大大不妙。宾王兄,你既在常何府上当差,可知道有什么要紧事能立刻赶他走的?”马周道:“你们快进去敷衍,容我想想。”小宴与许观进到院中,那两棵大柳树下已设好一桌筵席。陆淮与李家父子都坐在席上,郭三也坐在席尾自斟自饮。惜梦侍立在陆淮身后为众人筛酒,一对妙目却只盯着李洪,李洪也只凝望惜梦,四目相视,两人都看得痴了,好似浑忘了周遭世界。   却见常何也大剌剌坐在李洪身旁,手里抓了个大酒杯,四顾张望道:“宾王去哪里了?”他寻不到马周,瞪起一对牛眼,捅了捅身旁的李洪道:“你是宾王的朋友吗?你是从哪里来的?”李洪答道:“常将军,我是从西凉来的,先陪你饮几杯。”常何大喜,笑道:“好!好!宾王的朋友果然个个痛快!”陆淮等人见这两个寒暄起来,无不捏了一把冷汗。小宴忙冲上去道:“常将军,大事不好!”常何看了小宴一眼道:“咦?你这小姑娘怎么认得我?有什么事大惊小怪的?”小宴道:“有二三十人聚在春明门外滋事斗殴,听说快要闹出人命了,将军还不去瞧瞧?”常何将眼一翻道:“泼皮无赖哪天不生事,那些破落户的事怎管得了许多。”小宴无奈,又对许观附耳说了几句。许观一一记下,走近对常何道:“常将军,适才有人说通化门的城墙塌了一处,去往长乐驿的路都被阻了,将军要不要去管管?”常何道:“俺只管宫殿城门,通化门的城墙塌了,关俺鸟事。”小宴心中骂道:“这家伙担负皇城门禁重任,却原来是个老油子。”此时马周风风火火跑进来,口中大叫:“啊呀!将军,你怎么还在这里?”常何道:“马宾王,你不来陪我,跑去哪里了?”马周凑近道:“将军,小夫人出事了!”常何大嘴一咧,手上的酒杯险些落到地上,一把攥住马周道:“什么!快讲!快讲!”马周道:“有人来报小夫人养的那只新罗猫昨夜死了,小夫人整日不欢,以泪洗面,一日都不曾饮食呢。”常何道:“这等大事,怎么才来报!”将酒杯一扔,拔腿便往外奔。   常何奔出门去,众人才松了口气。陆淮为李大亮斟了杯酒道:“我那兄弟疯疯癫癫久了,惊扰之处,两位多多包涵。”李大亮似不喜言谈,只答道:“好说。”两人对饮了一杯,陆淮瞥见惜梦与李洪这般情态,咳嗽一声道:“当真惭愧,小女与令郎之事,兄弟也知之甚迟。缔亲本该有三茶六礼,媒妁之言,只是他两个虽私定终身却两情相悦,我辈既都是行伍出身,那些繁文缛节不讲许多了,我有意将小女许配给贤郎,不知都督意下如何?”此言一出,大家都不敢作声,全看着李大亮。李大亮瞧了瞧李洪,又瞧了瞧惜梦,说道:“甚好。”便不再言语。他虽然惜言如金,众人却听得分明,一时间都喜笑颜开,惜梦与李洪更是心花怒放。   院中正值人人欢喜,忽闻一阵扣门声。马周忙迎出门去,见一队军士堵在门口,先吃了一惊。再看为首这人端坐马上,自己却认得,正是常何手下的监门校尉王秀。王秀并不下马,拱手为礼道:“原来是先生。听说常将军到过这里,先生可曾见到?”马周心里正七上八下,见他说话和气,心中稍定,答道:“倒有见到,只是已离去了。”王秀急道:“啊呀!来晚一步!先生可知他去哪里了?”马周奇道:“他去平康里小夫人那里去了。校尉急着找他何事?”王秀道:“我等接到消息说这两日城中来了将军的仇家要对他不利,特赶去相报……不与先生多说了。弟兄们,我们这便赶去平康里!”说罢将马鞭在空中用力一挥,那匹马儿昂首长嘶,众军士轰然相应。却听一个破锣般的嗓子嚷道:“老子这辈子杀人太多,若是有个仇家来了便要躲藏,干脆再别出门了。”闻声看去,说话那人正是常何,也不知他几时又跑了回来。   见了常何,马周迭声叫苦,王秀却是大喜,滚鞍下马向常何禀道:“将军,兄弟们得到消息……”常何摇摇手让他迟些再说,三步并两步跳到马周面前道:“马宾王,快说!谁告诉你小夫人因死了猫终日不欢的?”马周只得编道:“这个……这个是后街开茶坊的张老汉看到的,他年老眼花认错人也不一定……”常何骂道:“那老贼囚扯淡,俺跑出半条街才想到我那美人前日去了凤翔府成实寺进香,根本便不在长安。”又拽了周秀,道:“你来的正好,咱们一同去马宾王家里边饮边说。”马周有心再拦,却哪里拦得住,三人前后进了小院。   小宴等人忽见常何去而复返,无不骇然。常何见了众人,咧嘴一笑道:“大家接着吃喝,宾王,给我添个座。王秀,你也坐吧。”王秀推辞不坐,站到常何身后叉手侍立,又调那一队军士在门口侍候。李家父子见常何如此派头,都是满腹狐疑。李洪伏到马周身边,低声问道:“这老伯不是失心疯了吗?怎么有这许多军士陪他胡闹。”马周心中犯难,支支吾吾道:“这些军士是……”偷眼去看小宴,盼她相救,小宴却并不看他,双眼直勾勾望着门外。再看郭三,好似已喝到大醉,已趴在桌上睡着了。马周无奈,硬挺道:“这些军士都是家中花钱雇的,只为哄他开心。”李洪叹道:“难得!难得!”众人提心吊胆又饮了一轮,只听头上一阵聒噪,又纷纷落下些鸟屎来。抬头看时是几只老鸹呱呱叫,原来一棵大柳树上筑了个老鸹巢。常何怒道:“这些扁毛畜牲,当真坏俺酒兴!”王秀道:“我去取根竹竿,再找架梯子将这鸟巢捅了。”常何道:“哪须这般费事!”叫王秀去刀枪架上取了弓箭,又让军士将箭头沾酒引火点燃,常何拈了三支火箭在手,弯弓搭箭,连珠而发。只见第一箭射中老鸹巢,顿时腾起一团火焰,另两只箭分别射中两只老鸹。众军士见了,一齐喝彩。群鸟失了鸟巢,无枝可依,绕树而飞,啼叫不止。常何乘着酒兴,嗖嗖嗖追了三箭,又射落三只老鸹。群鸟不敢再停留,一阵悲鸣便各自飞散。常何扔了弓箭,哈哈大笑道:“你们跑的倒快,不然我将这树连根都拔了!”小宴暗笑道:“这常将军虽有好箭法,却爱吹牛。他力气再大也是个凡人,怎能拔动这大树?”郭三呵呵笑道:“倒拔垂杨柳的人倒是有,却要再过个四五百年才出世呢。”   李洪见他手段高强,又豪气逼人,活脱脱是两军阵前杀敌的豪杰哪像是个疯人,不由满眼疑惑又投向马周。马周一抹头上冷汗,也不知如何搪塞,只得双目低垂,不敢与他目光相接。眼见众人都不知如何遮掩,惜梦珠泪盈盈,走到李洪面前道:“李郎,我……”李洪见她神色恍惚,惊道:“惜梦!你怎么了?”惜梦道:“李郎,你我当初发誓此生若有缘相守,纵是山无陵、江水竭,也不分离。你是真有此心,还是说说而已,哄我高兴?”李洪惊道:“惜梦,你何出此言?苍天作证,我自是真心。莫非发生什么变故,你说与我听,我定当替你派遣。”见她要坦承诸事,陆淮等人既感又伤,又无计可施,一时均不再言语。许观与马周枉费了许多心力,事终不谐,都是垂头丧气。只有常何不明前因后果,听得莫名其妙,瞪着一双大眼望着惜梦。惜梦身子微微颤抖,叹了口气道:“若是我……若是我……”她话未说完,门口军士大声唱道:“赵郡王到!房丞相夫人到!”小宴一跃而起,大喜道:“终于到了!”又对惜梦道:“姐姐,你有情话日后对他慢慢说,咱们先接驾吧!”   只见两名使女走入门来分站在庭中两侧,跟着急匆匆走进一名高大老妇,手拄鸠杖,正是尚书左仆射房玄龄的夫人卢氏。其后又跟进四名护卫,最后缓步走入一人,身着紫衣,腰佩宝剑,则是赵郡王李孝恭。众人连忙跪倒施礼,孝恭道:“都起来吧。”却听房夫人问道:“哪位是惜梦姑娘?”小宴便将惜梦引到她面前,房夫人盯着惜梦从头瞧到脚,又从脚瞧到头,始终不发一言。惜梦见房夫人损了一目,剩下的一只眼里却透出一股威势,脸上又颇有凶恶之态,被她上下打量良久心中害怕,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孝恭在旁问道:“房夫人看这姑娘如何?”房夫人叹道:“果然是我见犹怜……”忽对惜梦道:“我与外子今日欲收你作义女,你可愿意?”   众人都吃了一惊,须知房玄龄自隋末便于渭北投太宗,参谋划策,削平群雄,又筹谋玄武门之变,助太宗即位,如今官拜左仆射之位,更是总领百司,位极人臣,若是他要收义子义女不知天下有多少人要抢破脑袋。惜梦道:“夫人你……你不是在说笑吧。”房夫人正色道:“我与玄龄膝下只有三个儿子,多年来便想认个女儿。你迟疑不答,莫非是嫌弃我们夫妇吗?”小宴在旁笑道:“姐姐好造化,还不快向房夫人谢恩。”惜梦虽然不明就里,也知盈盈拜道,口称:“母亲在上,受女儿一拜。”房夫人此时脸上才露出些许笑容来,从手上摘下一枚玉镯塞到惜梦手中道:“很好。以后你便是我与玄龄的女儿了。”然后一拄鸠杖,回身便走,两名使女也躬身退下。众人待要相送,房夫人摆摆手道:“不必了。”惜梦呆呆伫立院中,手上玉镯尚温,房夫人已去得远了。陆淮、马周等人都是惊喜交加,均想:“惜梦作了房丞相的义女,漫说是凉州都督的儿子,便是亲王的儿子也能配得。”只是房夫人为何会跑到常乐坊来认一个不相识的女子作义女,又无不觉得匪夷所思。   原来小宴与惜梦自幼相识,最是交厚,本已打定主意要帮她成就姻缘。设计赚来陆淮假扮常何,原已万事皆备,小宴却越想越是不安,暗想:“这法子或能一时过关,可日后她郎君若是知情,终是不美。惜梦只担心门第与李洪不匹,若她当真作了大官的女儿呢……”猛然想起那日赵郡王李孝恭在燕婉园曾许下自己一事,当下施展轻功至赵王府内寻到孝恭将惜梦之事述说了一遍,又异想天开要让孝恭认下惜梦作女儿。孝恭听完哭笑不得,自己身为宗室,怎能随便认亲,可是许诺在先又不能反悔,又觉得小宴的计策甚是有趣,不试上一试心痒难挠。偏赶上房夫人到府上兴师问罪,怪他在燕婉园栽赃房玄龄一事,孝恭反倒心生一计,对房夫人说房玄龄其实当真钟情一人名叫惜梦,住在常乐坊内。又说房玄龄如今贵为丞相,夫人为此事上门大吵大闹也不成体统,倒不如认了惜梦作义女,如此一来那女子与房玄龄有了父女名分,他便再不能胡来。第二日孝恭特意约了房玄龄到常乐坊饮酒,房夫人派了使女暗中察看,回来禀报说相爷果然在常乐坊饮得大醉,房夫人对孝恭所言更是深信不疑,方引出认女一事来。   见惜梦呆呆出神,孝恭笑眯眯走到她身边,问道:“惜梦,你的意中人是哪位啊?”小宴在旁一把拉过李洪道:“就是他啊。凉州都督李大亮的公子,他旁边便是李都督。”李家父子忙躬身又是一礼,孝恭仔细打量了二人一眼,笑道:“果然是个俊俏公子。”又瞥到常何立在一旁,道:“原来今日好酒之人都聚到一起了。来来来,大家都坐下再饮几杯,小宴,你坐到我旁边来。”   众人尊孝恭坐在首席,李大亮、常何等人在他左首边依次坐下,小宴与许观陪在末座。小宴低声对许观道:“房夫人还真在意房丞相。换了我啊,男人若是喜欢上了旁人,我便再不搭理他了,哪会像房夫人这样煞费苦心。”许观不知内情,问道:“房夫人怎么了?”小宴道:“日后说给你听。”孝恭听到两人对答,对小宴道:“小丫头,你懂得什么?”小宴笑盈盈道:“王爷,我怎么不懂了?”孝恭道:“你知道房夫人的一只眼睛是怎么瞎的吗?”小宴猜道:“是打仗的时候被敌人射中的?”孝恭道:“不是。”小宴又道:“是被什么猛禽啄伤的?”孝恭道:“也不是。”小宴笑道:“莫非是她跟房丞相打架的时候不小心给弄伤的?再不对,我可真猜不出来了。”孝恭笑道:“胡说八道。我告诉你吧,那只眼睛是房夫人自己剜出来的。”许观与小宴都“啊”了一声,孝恭叹道:“当时玄龄还是一介寒士,有一日患了重病,只道自己活不成了,便对房夫人说:‘你还青春年少,不可寡居。日后再成了家,须善待后人。’”小宴道:“房丞相人很好啊,难怪如今作了丞相。”孝恭呵呵笑道:“你这话我日后要告诉老房……你再猜猜房玄龄觉得自己要死了,所以劝房夫人改嫁,房夫人如何回答。”小宴隐隐猜到结局,却不愿讲,摇头道:“我不知道。”孝恭道:“房夫人用刀剔了一颗眼珠出来,以示决无二心。”他说完沉默了半晌,许观只觉得一阵凄然,叹道:“房夫人又是何苦,女子莫非天生便只为一个男人活着?”孝恭摇头道:“这些事儿男人都是嘴上大度,心里可未必。她对玄龄情重,是要让房玄龄安心才如此的。”又正色对众人道:“足见两人若是情深意重,纵然一时贫贱也无妨。可为了虚抬门第,冒充朝廷命官来骗婚这等行径,却大违律法,某决计难容!”他本来谈笑正欢,突然板起脸说出这番话来,小宴等人都是一怔。却听刷的一声响,孝恭宝剑出鞘,直指李家父子喝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冒充凉州都督!”   〖注:《朝野佥载》:“卢夫人,房玄龄妻也。玄龄微时,病且死,诿曰:‘吾病革,君年少,不可寡居,善事后人。’卢泣入帷中,剔一目示玄龄,明无他。会玄龄良愈,礼之终身。”〗   七、换魂   眼见孝恭手中宝剑白如霜雪,李大亮扑通一声已跪倒在地,一面磕头如捣蒜一面叫道:“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小人只为贪些银钱,这当真不是小人的主意!”众人谁也想不到这李大亮也是假冒的,一时哑然,再看李洪面如土色,双腿战栗,竟似再也站立不住了。孝恭哼了一声道:“你瞒别人倒也罢了。李大亮曾与孤同征辅公袥,他英雄了得,怎会是你这副模样?快讲,你究竟是什么人!”那人趴在地上哭丧着脸道:“小人是泾阳人,名叫胡征。只因脸上这条刀疤,相熟的都叫我刀疤胡。少壮时也曾在瓜州凉州守过边,年岁大了才回到泾阳,谁知正赶上关内道遇蝗灾,泾阳百姓苦到卖子换食,小人也只得到了长安烂泥曲作了名雁户。那日……”说到此处,胡征看了看李洪,咽了口唾沫,接着说道:“那日这李公子找到我,说知我在西凉呆过,倘我肯假扮凉州都督李大亮,便给我二两银子。小人三天都不曾吃饭,才猪油蒙了心生出贪念应了下来……至于其他,小人实是不知。”他本来一直小心翼翼,不敢说话,如今一口气说完一堆话,似乎耗尽了所有气力,萎顿在地上却还挣扎着要再磕几个头。   孝恭点了点头,对李洪道:“为何要他假冒凉州都督,给我从实招来!”李洪只望着惜梦,落下泪来,也跪倒在地道:“小人是凉州人,举业不成也来到长安作雁户。长安物贵,我苦捱了几年没攒下什么银钱,没脸回家乡。年纪渐长,父母时常捎话催我娶妻,还说在凉州已帮我定了门亲事,只是……只是……”孝恭冷笑道:“只是你在长安呆了几年,哪里还看得上凉州的女子。”李洪面如死灰道:“我只想留在长安,便是做苦工也不想再回凉州了。”孝恭道:“因此便想出假冒朝廷命官骗婚的主意?”李洪急道:“并非如此!我虽是雁户,在长安住久了,也见过些公子穿了绫罗衣衫打马游春,心里时常羡慕,又想自己终日辛劳,真是惨然无欢。那日东家开恩多与了几个银钱,我便咬牙置了时新袍衫,挣袜丝鞋,与东家的一个哑巴伴当去玄都观游玩。不料那日却见到了……见到了惜梦。”他说到此处,将头埋下,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惜梦奔了上来,握住他的手,又伸袖擦去他脸上泪水。李洪看着惜梦道:“我只觉自己活了二十余年,从未见过如此美貌的女子。心想如与她错过了,不知何年能见哩。”惜梦听他说到这里,一面微笑一面落泪。李洪接着道:“可看她穿戴,分明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我生这非分之想岂不是癞虾蟆想着天鹅肉。又瞧了她几眼却觉得好似梦里见过,越看越是眼熟,心想便与她说上几句话儿也好。猛然间生出个主意,只因我知道凉州都督也姓李叫作李大亮,便冒了他的名目,实只盼能与惜梦再见上一面。谁知与她相会了几次,竟是……竟是情投意合。”说到这里,李洪声音越来越小,惜梦也是脸上一红。孝恭听到这里面色稍和,道:“原来还是个情种。然后怎样?”李洪又道:“只是欢时易过,转眼我银钱用尽,无奈只得说回了西凉。其实昏天黑地作了几月苦力,才又积攒些银两。我既瞒了惜梦,只得千方百计圆谎,后来打听到原来烂泥曲住个凉州老军,便请了他来假扮凉州都督……”孝恭道:“你不曾想过有谎言戳破那一日吗?”李洪摇摇头道:“我只知与她多相见一次便多一次欢喜。”说罢只顾呆呆凝望惜梦,竟似痴了一般。   惜梦见他言辞诚恳,心中激荡再也忍不住,叫道:“傻冤家!”便说了自己与小宴等人假扮中郎将常何之事,说完两人悲不自胜,抱头痛哭。哭了一阵,惜梦拉了李洪拜倒在孝恭面前道:“我二人欲根深重,遂失本性,违了朝廷律法,甘领罪责。”孝恭道:“既然如此,就罚你们两人流放到安西,终生不得回长安吧。”小宴在旁叫道:“王爷,罚得太重了。他两个虽是罪人,却可怜各俱有情才有此异事。”孝恭道:“罪人?罪人就是你了。这假冒常何的主意不是你出的吗?”小宴扑哧一笑道:“那认义女的主意可是王爷出的啊。”孝恭骂道:“鬼丫头。依你说该怎么罚?”小宴道:“何不玉成这二人,也是段佳话。”孝恭道:“嗯,虽是罪人,不能不罚,却是有情人……这样吧,我代房夫人作主,罚你二人就在此拜天地成亲。”李洪与惜梦都吓了一跳,小宴许观等人却都是又惊又喜。孝恭道:“怎么?又不乐意吗?”二人呆了一呆,齐向孝恭拜倒。孝恭笑道:“应该拜天拜地,拜我作甚?你们给大伙儿添了不少麻烦,当罚你们无论祸福贫病,终生不可离弃。”李洪与惜梦脸上泪迹未干,心中却都喜乐无限,环顾庭内都不知要怎样感激众人才好。孝恭叹道:“若彼此当真有情,旁的都不打紧。漫说你们是烂泥曲里的雁户,燕婉园里的姑娘,便是青龙寺里的和尚,水月庵里的尼姑,又有何妨?”这番话说完,众人无不点头,许观也觉句句好似说到自己心坎上,寻思:“小宴也是燕婉园里的姑娘。可只要我们两个真心相好,旁的又算得了什么?”小宴不知他此刻所想,见这出好戏如此收场,也开心不已,拉了许观道:“咱们去买些红烛来,好给惜梦姐姐办喜事吧。”   常何在旁瞧了半天,总算明白了些内情,走到陆淮面前从上至下、又从下至上仔细打量。陆淮被他一对牛眼看得心下惴惴,讪讪道:“常将军,得罪了……”常何摇摇头道:“你又老又胖,容貌丑陋,一点也不像我。让你来扮我太委屈老子了。”听他说别人丑陋,众人都是莞尔。陆淮红着脸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得陪笑道:“将军雄姿英发,在下自是难比。”常何听他言语面露喜色,正要开口说话,忽听飕的一声,血光四溅,一柄短剑已插上他右胸。王秀叫道:“将军!”忙喝令那队军士冲上来,只是他叫声未止,身子已重重摔落在地上,脖子上也多了柄短剑,剑柄上的穗子已被渗出的鲜血染红了,却还微微颤个不停。   有两个军士抢上去抱起王秀,哭道:“王校尉!”王秀气若游丝,挣扎着说道:“我……我不成了,你们保护……保护将军。”说完倒头而亡。两个军士泪涟涟想去搀扶起他尸身,猛听得头顶金铁交鸣一声大响,吓得都是手脚一抖。只见一个大铁锤与一柄铁剑从空中落在身旁,大铁锤砰的一声在院中砸了一个深坑,铁剑则似小鸟归巢一般飞到趴着酣睡的郭三背上。一面院墙轰隆隆作响,现出个大洞。烟尘缭绕间,从墙壁破洞里闪入一名蒙面黑衣大汉,手持大铁锤大踏步走了进来。许观与小宴见了,立刻认出此人是燕婉园里会过的那名刺客。许观问道:“小宴,你看这人真是阿赫莽吗?”小宴道:“虽瞧不见面孔,看身形倒也相似。”又道:“这人来作刺客,却用大铁锤这样的笨重兵器,当真了得。”   那蒙面大汉走到常何身旁,几个军士见他声势骇人,都不由自主退了几步。一直趴在桌上的郭三却忽然伸了个懒腰,直起身子道:“是谁在吵吵闹闹,扰我好梦?”蒙面大汉看了他一眼,并不理会,高高举起大铁锤朝常何砸将下去,却听又是一声巨响,那柄铁剑不知几时飞了过来又接下这一锤。郭三叫道:“好大力气!”并不离桌,只伸出两个手指轻轻勾动,铁剑在半空中嗡嗡作响,朝蒙面大汉急攻数招。那铁剑刺、劈、挑、抹,竟如同有个活人在亲手使动,正是茅山绝学御剑术。只是剑虽快,蒙面大汉的身法却更快,但听剑风嘶嘶,并没有一剑刺中对方,反被蒙面大汉瞧准空子,发力一锤击在铁剑上。那柄铁剑如同被射中的鸟儿一样,当的一声落在地上。   郭三大呼小叫道:“啊呀!小青!”跑上前去双手捧起铁剑,满脸心疼。小宴在旁对许观笑道:“原来那把剑的名字叫小青,还真有趣。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有几把剑叫作小黄小白。”许观道:“你别光说风凉话,还不快帮帮郭兄。”小宴道:“不急,不急,他还输不了呢。”只见郭三道:“这也挡不住你,再接我这一招。”单掌当胸,口中念念有词,大喝一声:“摄!”伸掌平推出去,掌心现出一圈白色光晕罩向蒙面大汉,使的正是茅山道术摄魂咒。这门道术是南朝时茅山宗的第九代宗师陶弘景所创,原本叫作静魂咒,能助修道人聚神静心,调息养气。到了隋末,茅山宗第十代宗师王远知感怀时世,觉得天下鼎沸,百姓涂炭,纵然身在方外,又如何“静魂”,遂将此咒改成一门威力惊人的道术,能摄人精魂,盼能有一日为平天下者所用。后来茅山弟子嫌静魂咒名字名不符实,便改叫摄魂咒。   郭三一掌拍去,蒙面大汉微微侧身,手上忽然多了一面光洁如镜的小圆盾。郭三掌中所吐光晕射到盾上全被反射而回,正击向站在一旁的小宴。许观见了想也不及想,忙奋不顾身抱住她,那道光晕呼的一声正击在他背上,许观顿觉天旋地转,隐隐听到郭三叫了声:“糟糕!”便昏倒在地。小宴见许观忽然倒在地上,不由心惊胆战,忙俯身抱起他身子大声呼唤,许观歪着头却全无回应。小宴心里一急,抓住他双肩使劲摇晃,两行泪水已忍不住滑落下来。郭三奔上来对小宴道:“不要紧,我来救他。”小宴大喜,忙让郭三搀住许观道:“你快看看!”郭三盘膝坐下,将许观横放在自己腿上,一手抚在他头顶默默念咒,谁知只念了一句竟然仰天倒下,也晕了过去。小宴心中更是慌乱,只觉眼前一片漆黑,不知如何是好,见那蒙面大汉从地上拾起大铁锤,心里猛地生出个念头:“这人害死了许郎,我先杀了他报仇!”   她心到手到,纵身而起,金蛇长鞭直攻向蒙面大汉的胸口。蒙面大汉举锤封挡,见她双眼通红,势若癫狂,出手快如鬼魅,也退了几步不欲与她缠斗。两人拆了几合,忽听嗡嗡声大作,郭三的那柄铁剑小青又飞了过来攻向蒙面大汉。小宴回头看去,不禁又是惊喜又是奇怪,只见许观站起身来,居然还在伸手指挥铁剑攻击。蒙面大汉两处夹攻下丝毫不乱,手中大锤抡开,长鞭铁剑磕上只是金星飞舞却都攻不进去。孝恭见他这路锤法虎虎生风,威猛无俦,不由捋须赞叹,心道:“不知这蒙面人是谁,想我戎马半生,所见能有这等好武艺的也是屈指可数。”蒙面大汉大锤越舞越急,一锤紧似一锤,许观叫道:“小宴,你退开。”小宴跃到一旁,见许观居然也会御剑术,不由满腹狐疑。   许观对蒙面大汉道:“你这家伙真不识好歹,你道我便真胜不了你?”伸出食指隔空一点,铁剑呜的一声变得通体碧绿,剑刃上现出青色的火焰来。那铁剑风行电掣般刺向对手,蒙面大汉提锤一架,硕大的铁锤竟好似瓜果一样被剑上的青色火焰劈开,化为两个半球状的铁块落在地上。铁剑斩开大铁锤,在空中兜了个圈子挟带青色火焰又俯冲过来,蒙面大汉亮起那面小圆盾正挡住这一剑,一时间青色火焰飞溅,铁剑龙吟一声又回到半空之中,那面小圆盾却是丝毫无损。   蒙面大汉用圆盾护身,正要朝许观奔去,忽觉后颈上一痛,伸手摸去满是鲜血,原来中了一只羽箭。低头看去,竟是倒在地上的常何挣扎着射了一箭。常何伤后乏力,这一箭并未重创敌人,只是蒙面大汉略一迟疑,那铁剑已飞来抵住他咽喉再也躲闪不开了。常何摇摇晃晃站起来道:“你扎我一剑,我回你一箭,大家算扯平了。”见蒙面大汉被制住,王秀手下那几名军士冲了上来,各持刀剑抵住他脖项背心。   小宴忙奔到许观面前,朝他胸口一通猛击,叫道:“你这死人!连御剑术你都会,到底瞒了我多少?”许观被打得一咧嘴,抚着胸口道:“谁有瞒你!我是郭三不是许观!”小宴一呆,道:“你说什么?”许观道:“我是郭三,只是借了他躯壳。他中了摄魂咒以后魂魄出壳,我只得用我的躯壳先收住他元神以免散去。我自己的魂魄只好先放在他的躯壳里。”小宴目瞪口呆道:“什么?你是郭三,却附在许观身上?那该叫你郭三还是许观?”那人摇摇头道:“躯壳只是皮囊,还是叫我郭三吧。”小宴道:“为何不赶紧换回来?”郭三道:“他已中过摄魂咒,立刻再换只怕会魂飞魄散。不过勿用担心,茅山的摄魂咒不算太霸道,过些时日魂魄自然会换回来。”小宴道:“过些时日?需多少时日啊?”郭三伸手想去捋唇上的两道髭须,却发现嘴上光溜溜没有胡子,摇摇头道:“这个难说了。短则五七日,长则数月数年也说不定。”   一名军士一把扯下蒙面大汉面幕,众人看去见这人面如淡金,一对细眼。小宴见了惊道:“你……你不是李校尉吗?你怎么会……”原来这蒙面大汉竟然正是夔州昭武校尉李抱金。李抱金对小宴道:“小宴姑娘,又见面了。”又将脸转向常何,眼神却变得犀利冷峻,冷冷道:“将军这两年过得可好,想来那些金刀子换了不少钱吧?”言语间不像是刚被制住的阶下囚,倒像是审犯人的官老爷。周围几个军士听了,呵斥道:“你这刺客胡言乱语什么!”常何却脸色大变,抚住受伤的右胸颤巍巍地站起来,颤声道:“你……你是太子的人?”   常何本是李建成旧部,曾随建成在河北征战,后官拜左右监门卫中郎将,屯守玄武门。武德七年,太宗李世民尚作秦王时,曾赐常何黄金三十条,金刀子数十枚,令他分赏骁勇军士,盼常何在要紧关头能倒戈相助。玄武门之变时常何果然暗中相助,事先允尉迟敬德等人伏兵玄武门内,太宗方能诛杀太子建成、齐王元吉。这段旧事本来甚是隐秘,常何听完李抱金所言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又问道:“你究竟是谁?”李抱金道:“某乃夔州李抱金,昔日太子平河北时帐下一名小卒,也曾见过将军。”说完闭上双眼,深深吸了口气好似闻到了当年玄武门的血腥之气,叹道:“可怜太子殿下死得好惨。”常何黯然道:“当时太子本想用弓箭射杀秦王,可连拉三次弓都搭不上箭,反倒被秦王一箭射死。”李抱金道:“听说太子死后,头颅还被尉迟敬德割了下来示众。”众人听到这里都打了个寒颤。常何叹道:“不止俺一人降秦王,车骑将军冯立,副护军薛万彻都降了秦王。”李抱金道:“他们忠于所事,力战逃亡后才降,你怎能相比。”常何苦笑道:“你说的不假,俺对不住太子。可俺一家五十多口人,若要尽忠没准就得满门死光光。你倒是忠心,但如今被俺拿下,兴许明天就掉脑袋又有啥可说的?”李抱金笑道:“我曾受太子大恩,如今尽忠以报又有何憾。”说罢再也不看常何一眼,又对郭三道:“许公子,没想到你也有一身好本领。”   左右军士见李抱金桀骜不驯,便用刀柄猛击他后背,谁知竟像击到岩石钢铁上,虽然砰砰有声,李抱金却似浑然不觉。常何面色惨白道:“莫为难他。”朝孝恭躬身道:“此事请王爷发落。”孝恭看了看李抱金道:“那日在燕婉园里你出手是为了击杀张公瑾?”李抱金点点头道:“玄武门之变此人正是元凶之一。”孝恭道:“如今天下已定,圣上早有赦令,凶逆之罪,止于先太子与齐王。你为何还要执迷不悟?”李抱金道:“义不负心,忠不顾死。太子知遇之恩,不敢相忘。”孝恭赞道:“好汉子!”挥挥手让左右将他押了下去,见王秀的尸身仍倒在地上,皱了皱眉对军士们道:“你们将他装殓了。”又见惜梦与李洪战战兢兢缩在一旁,便道:“今日既见血光,不宜婚娶,改天再择个黄道吉日吧。”   次日清晨,许观终于醒转,只觉浑身不适,再看周遭陈设已回到了客栈自己屋中,随手一摸嘴边却触到两道胡须不禁吓了一跳。幸好小宴守在床边,将前事述说了一遍,许观方明白自己的魂魄是在郭三体内。许观自幼诵读佛经,虽经异事心境倒也平和,反安慰小宴道:“佛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这躯壳是我的还是郭兄的都不打紧。”小宴道:“你觉得不打紧,人家也觉得不打紧吗?你以为自己长得很好看啊?”许观见她着急起来,俏脸通红却掩不住面容憔悴,双眼红肿,显是彻夜照顾自己所致,心中感动道:“小宴,辛苦你了。”小宴本来对他发火,见他不但不恼反而温言相慰,叹了口气低声道:“你这呆子胡乱逞能,你不挡在我面前那摄魂咒也击不中我。”许观舍身相救,她心里甚是欢喜,嘴上却仍是抱怨。   许观不懂这女儿家情怀,挠了挠头道:“你说的是。郭兄的相貌可比我英俊多了,还是换回来好。他去哪里了?”小宴道:“刚才有个报录人来报你得了匡道府兵曹参军之职,须即刻赴任,我叫他替你去了。”许观道:“倒难为郭兄了。”小宴道:“郭三说少则数日多达数年你们的魂魄方能换回来。老如此也不是办法,不如我带你去见五娘,看她有没有换魂的方子。”许观道:“五娘是谁?”小宴叹道:“我同你一样,生下来也没见过爹妈,是五娘抚养长大的。她是燕婉园主人,江湖上若论见多识广还真没几个能及上她。”许观道:“原来如此。咱们这就去吗。”小宴道:“这样可不成,你这身……郭三这身打扮太邋遢,怎么见人?总得梳洗打扮一番。”她又仔细看了许观几眼道:“这胡须乱糟糟的,也得剃掉才成。”许观道:“换衣衫倒无妨。不过我只是借用郭兄的身躯,他的胡须还是留着吧。”小宴想了想,笑道:“咱们替他装扮得漂漂亮亮,他日后自己见了也会欢喜。”   小宴寻了盆热水,取出把玉柄小刀与许观剃须,又将他头发解开替他梳头。许观自小贫苦,从未被人服侍过,小宴柔嫩的手指触到自己后颈上只觉滑溜溜说不出的感觉,心中怦怦乱跳,一动也不敢动。小宴与他梳好发髻,拿出件白绸袍衫和一条玉带让他换上。待许观换好衣衫,小宴绕着他远瞧近瞧甚是满意,倒像是在欣赏自己的得意作品。   打扮停当,两人离了下处来到燕婉园内。进到后院,推开墙边的一扇小门,入眼是条狭长的花圃,行到尽头是面数丈高的青色石墙。小宴走进花圃中,来到一棵樱桃树下弯下腰来摸索了片刻,只听轧轧作响从花圃中缓缓升起一方石台。小宴拉住许观,双足在石台一点,已跃过墙头轻轻落在墙内。许观双脚触地,觉得甚是柔软,再看周围景象更是诧异。只见高墙所围竟有方圆数百丈之广,地上堆满了厚厚的黄沙。若不亲眼所见,谁也想不到在这闹市之内还有这样的一处所在。许观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几步,觉得好似来到戈壁沙漠之中。沙丘环抱间是一片月牙形的小池塘,池中植有荷花,此时暮春,荷叶初生。荷枝掩映间有座小小木屋,几声幽幽的古琴声从木屋里传了出来。   小宴从怀中取出根短笛放在唇边,边走边吹,与琴声相和。许观听来,只觉笛声清越,如百鸟嘤嘤,琴声舒缓,如流风徘徊。闻者仿佛行在山林湖海之间,心增安宁喜悦。不知不觉两人走到木屋前,琴声戛然而止。一个悦耳的女子声音从木屋里传了出来:“小宴,两年不见,你的笛艺倒也不曾落下啊。”小宴笑道:“五娘,两年不见,你的琴艺倒也未见增长啊。”屋内女子道:“还是这般牙尖嘴利。你为什么带生人来这里啊?”小宴答道:“他叫许观,是我的……我的好朋友。他遇见一件麻烦事,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带他来请教五娘。”屋内女子咳嗽了几声,又道:“好朋友?是和你一道回来的那位郎君吗,请他进来让我瞧瞧。”两人踏进房来,许观见这木屋里并无长物,只摆了一张矮案,上搁一张古琴,地上放了几个蒲团。矮案后盘腿坐了个妇人,一身玄衣,白发掩面,弓腰曲背,也不知多大年纪了。许观见了,躬身下拜,心道:“她应该就是五娘了。听她声音这么年轻,竟已是位老婆婆了。不知道她为什么要一个人住在这里。”却听五娘笑道:“明明是个俊俏后生,阿巧说你带了位丑郎君回来原来是骗我。”小宴与许观听了面上都是一红,小宴道:“阿巧那长舌丫头……只是她却没骗你呢。”便将许观中了摄魂咒与郭三换魂之事说了一遍,五娘倾听之后,眉头紧锁,小宴问道:“可有什么法子吗?”五娘沉吟片刻道:“茅山摄魂咒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道术,可寻常人连中两次也会魂飞魄散,只能等些时日让魂魄自己归位。”小宴大为失望,道:“难道真无计可施吗?”五娘道:“等些日子有什么大不了的,年轻人总是这么爱着急。”说完又不住咳嗽起来。   小宴见她越咳越厉害,不禁揪心起来,问道:“这病还不见好吗?”五娘喘了口气,捂住心口叹道:“早年落下的毛病,治不好了。”小宴道:“你别乱讲,总有法子医治的。”五娘摇摇头道:“我自己知道这身子已经一日不如一日,怕是活不了几年了。”小宴见她神色郑重,知她所言非虚,心里一疼眼眶也红了,正伤心失望间,猛然想起一件要紧事,跳起来拍手叫道:“对了,还有救呢!”取出那枚长生瓶拍在案上道:“五娘,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五娘将长生瓶捧在手中,对着光仔细端详了一番道:“这是白民国之物叫作长生瓶,瓶壁的瓷片是开瓶之锁。这瓶子你从哪里得来的?”小宴道:“无怪人人说你渊博,连这宝贝也识得。”便将在成都宝会上诸事一一说了,又道:“既然这长生瓶能让人长生不老,只要弄清瓶内的奥秘,你的病自然也有救了。”五娘将瓶在手中掂了掂道:“自古相传长生瓶里藏有长生之秘,只是白民国早已被海水淹没,这瓶只怕没人能打开了。”见她说的与宝会上那行头所说一致,小宴也泄了气,道:“那我们得来这瓶子岂不是全无用处。”五娘沉吟片刻道:“倒也未必,世上或许还有人知道如何打开这长生瓶的。”小宴立时跳起,两眼放光,忙道:“你快说,是谁?是谁?”五娘道:“也只是传说而已,未知真伪。”小宴扯住她衣角,求道:“只要能救你,便是四棱角的鸡蛋,兔儿爷的胡须,我也非去弄来。何况这长生瓶就在手边,只缺个开瓶之法。究竟谁知道,你快告诉我吧!”五娘叹道:“说了也无用。都怨我多嘴,不说与你知,必定每日来烦我。”   长安燕婉园内,小宴在向五娘询问如何解开长生瓶奥秘。数千里外的突厥定襄城颉利可汗牙帐之中,王子阿史那婆罗门也在向父亲禀告长生瓶之事。阿史那婆罗门道:“父汗,孩儿这次到中原去查探,还带回来了许多珍宝,都已放在沙鸡帐中,可惜最宝贵的一件没能带回草原。”颉利道:“傻孩子。那些金银玉器算什么珍宝,咱们到了中原要多少便有多少。”阿史那婆罗门道:“父汗,孩儿说的是……”不待他说完,颉利摆了摆手道:“罢了,那些事日后慢慢说,我要与你说些正事。”阿史那婆罗门见父亲满眼血丝,比自己启程去中原时又着实苍老了几分,又见他神情肃穆,不敢再多发一言。颉利取出一卷图来铺在案上,上面绘的是定襄城周遭的山川地形,颉利指着地图上的一条河流道:“这是浑河。往北走是咱们的牧场,往南走便是李世民的领地。”又指了指图上的几处山岭隘口道:“眼下是春天,可到了秋冬之际,浑河上冻可以跑马行军,从大唐到突厥,便只有狮子梁、合墩山和恶阳岭三处险要关隘。我已经让叠罗施和阿史那思摩各领了两万精兵驻在狮子梁与合墩山了。”阿史那婆罗门脸上变色道:“李世民动兵了?咱们不是同李世民签了盟约吗?”颉利“嘿嘿”笑了两声,说道:“南人的盟约就好像花蛇盘的结儿,不碰它自己也会散的。他没出兵,可是我们已经死了不少人了。”阿史那婆罗门惊道:“什么?”颉利低沉了声音道:“是饿死的。这次雪灾,各部落的日子都不好过,羊马死了许多,又遇上霜旱,能放牧的草场也越来越少。咱们突厥人是大漠里的苍狼,李世民便是只狐狸。有羊羔可逐,狐狸才跟在苍狼后面;没有了羊羔,苍狼又伤了爪牙,狐狸的心思有谁知道?明日你与阿赫莽也领两万精兵驻到恶阳岭去,我再派执失思力前去助你。唐军若不来侵扰,不可擅动。”阿史那婆罗门闻言,心中一阵狂喜。他虽然也是王子,可颉利历来只让另外二子叠罗施与欲谷设领兵。两年前欲谷设率兵十万讨伐回纥等叛部,结果被回纥部的五千骑兵杀的大败,才失了宠信。直至今日,在牙帐之中阿史那婆罗门才能与兄长们同列。颉利又道:“你母亲只生了你一个,她死时求我不让你碰弓箭刀枪,盼能让你长命百岁。可你终是我颉利的儿子,如今大敌当前,若不握起刀剑,咱们的牧场、牛羊、女人同性命都会给敌人夺去。领兵打仗不是儿戏,你可敢去?”阿史那婆罗门道:“儿子定不叫父汗失望!”颉利将地图卷起放在阿史那婆罗门手中道:“我有这般英勇的王子,李世民又有什么可惧的。这幅地图你先拿去与阿赫莽好好研读。”   阿史那婆罗门回到自己帐中,唤来阿赫莽将屯兵恶阳岭之事说了,又兴奋不已道:“总算也能领兵打仗了,我要叫父汗看看我在战场的本事也不比我那两个哥哥差。”阿赫莽将那幅地图打开仔细看了看道:“大汗疼惜殿下,殿下怕是用不着上阵厮杀了。”阿史那婆罗门不解道:“父汗刚分我两万精兵,你何出此言?”阿赫莽指着地图上恶阳岭的位置道:“恶阳岭南接浑河,北扼定襄,固然是兵家要地。可此地距大唐腹地太远难以补给,周围又皆是山谷丘陵,易守难攻。我若是唐军必不敢孤军深入取此道来攻定襄。”阿史那婆罗门听罢,低头道:“依你说我好容易能带一次兵,却没仗可打。”阿赫莽道:“殿下想立功也不急在一时,大汗此次已肯派兵给殿下,等到下次必然会委派重任。”阿史那婆罗门忽然拔出腰间弯刀,刷的一刀将案上的牛油灯劈为两半,叫道:“等到下次?我已等了二十多年,还要等多久?不如我领兵杀到长安去,同李世民决个胜负方才快活!”阿赫莽见他着急,沉吟片刻道:“殿下想打仗,倒也不难。”   〖注:常何参与玄武门之变一事并不见诸正史。陈寅恪先生根据敦煌遗书中李义府所撰《常何墓志铭》,提出常何在玄武门之变中倒戈相助李世民的观点。对此事感兴趣的读者朋友可参阅陈氏所著《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等著作。〗   八、御剑   定襄城外兵马调动,自有探子报至长安。这日唐太宗李世民早朝,文臣班中闪出一人,乃是出使突厥还朝的鸿胪卿郑元寿。太宗道:“卿自突厥而还,可是欲奏突厥之事?”郑元寿道:“陛下明察。臣在突厥见到百姓饥饿,牲畜羸弱。想那戎狄之族,兴衰以羊马为征兆,臣以为突厥亡国,不逾三年。”太宗点点头道:“依卿之见,该当如何?”郑元寿道:“突厥内外离怨又逢天灾,何不乘机出兵破之,以绝后患。”太宗笑道:“卿历来主和,如今怎么也劝朕发兵。”又对群臣道:“众卿以为如何?”群臣纷纷上奏,多言应发兵攻打突厥,惟有齐国公长孙无忌沉吟不语。太宗对长孙无忌道:“公以为大唐当战或不战?”长孙无忌出班奏道:“今突厥并未犯我边塞。此时发兵一来有违渭水结盟之信,恐非王者之师;二来劳师袭远,所费巨大。故按兵守信,臣以为宜。”太宗听罢,颇以为然,起身道:“齐国公所言极是。我大唐与人订盟不足三载,此时背约是为不信;利人灾祸,是为不仁;乘人之危,是为不义。此时纵然突厥各部尽皆叛离,六畜无余,朕也不欲兴兵。突厥终须攻打,然必待其有罪,朕方讨之。”又对兵部尚书李靖道:“卿可演练精兵,以备来日西征之用。”   李靖奉旨,传令天下军府选拔精干武士。军令传到匡道府折冲都尉苏烈处时,苏烈正在府衙翻阅兵书。忽然两名军官气喘吁吁跑了过来,苏烈看时,认得是手下左右果毅都尉朱云与邱万。见这二人一个脸颊高高肿起,一个鼻子歪在半边,苏烈心想:“平时只有你们两个欺侮别人,今日怎么反被人打成这样。”他心中奇怪,问道:“是谁如此大胆,把二位伤成这样?”邱万也不顾没法用鼻子通气,抢着瓮声瓮气道:“苏都尉,说来当真气人。今日新来了个兵曹参军,我两个见他新到,不明咱们匡道府的规矩,便唤他来说些军令法规,原是一番好意。谁知一言不合,竟被他使些邪术打成这副模样。那厮实在太过猖狂,我已派弟兄们将他团团围住,等苏都尉下令好生责罚。”苏烈寻思:“常听人说新来当差的头一日都要先见过朱云邱万。说什么给新人讲些军令法规,无非是借机诈人银两。若是既无银两又无人情的书信,便要被这两人责骂一番,分些苦累差事。这次想必是遇上了个不通时务的硬汉,反吃了亏。”他心中好奇,便道:“两位请带路,我去看看。”   三人来到前院,院中已围了一堆军士,朱云喝道:“苏都尉到了!快闪开!”众军士忙让出道来,有几个刚见到朱云邱万这番狼狈模样,都忍不住偷笑。苏烈定睛看去,见被人群围着的是个宽鼻阔口的少年,抱了柄铁剑坐在地上,正眯着眼晒太阳。朱云见众军士都只远远围着却不上前拿人,大怒道:“还愣在一旁作甚?快与我拿下了!”众军士这才一拥而上。那少年依旧坐在地上,面不改色,伸手指天喝道:“起!”从地下应声钻出十几只黑色的粗壮手臂去抓军士们的脚踝与大腿。这些军士生平都经历了许多战阵,便是亲眼见到人头落地也未必会皱一皱眉,此时见到地里居然钻出手来也不由得脸上变色,头皮发麻。有几个胆大的拔出腰刀砍断了几只黑色手臂,地底传出一阵“咕叽咕叽”的叫声,好像觉得甚是痛楚,可是斩断一只手臂便从地里又冒出两只来。片刻间十余名军士尽被黑色手臂牢牢制住,动弹不得。剩下几个侥幸逃脱的都吓得战战兢兢,哪里还敢再上前拿人。朱云见了忙对苏烈道:“苏都尉快看,此人又在使邪术。我再去叫些弟兄过来!”苏烈低声道:“不必了。再多叫人也没用。他使的似是江湖上有名的目连接引咒,传说修炼到高深时能唤出冥府的鬼卒拽人手脚,便是百八十个人一齐围攻也能抵挡。”朱云急道:“莫非我们便被白打了不成?”苏烈不再理他,径直走上前去,说道:“我是匡道府折冲都尉苏烈苏定方,这位新来的小兄弟叫什么名字?”   坐在地上的少年正是附在许观身上的郭三。许观中了摄魂咒后昏倒在地,魂魄却已与郭三调了个儿。偏赶上许观得了匡道府兵曹参军之职,小宴便让郭三来替许观上任。谁知郭三叫苦连天,说自己散漫久了作不了官。小宴辩道不是他用摄魂咒,许观怎会晕倒,又软磨硬泡了许久方逼他来上任。郭三无奈到了匡道府,先被引到朱云邱万处听了一堆规矩,直听得昏昏欲睡。朱云邱万讲了半天,已是口干舌燥,却迟迟不见他拿银子出来,越发焦躁,变了副嘴脸对郭三批头盖脸一通臭骂。郭三本已快入梦乡,又被骂醒过来,心想:“许观得的是什么官职?我哪里是来替他作官,分明是替他挨骂。这官不做也罢。”他打定主意存心教训朱邱二人,便暗中使了个御剑术,移了根戒尺飞过来将二人一顿暴打。   郭三见面前又走来个白面军官,面相甚是和善,便答道:“我是新到的兵曹参军许观。”苏烈道:“既是新到的兵曹参军,为何刚到军府就大打出手?”郭三道:“惭愧。只为我家里穷,不曾带得人情银两,惹恼了那两位军爷,才不得已与弟兄们耍了耍。”朱云在旁听了大怒,涨红了面皮喝道:“你这厮仗了谁的权势,胆敢如此放肆。哪个讨人情例钱了?”郭三道:“咦?你方才不是说按常例,凡新到军府的头一日便要送你三百两银子吗?”朱云急道:“你居然敢栽赃!我明明说的是三十两……”他话说一半,才明白中了对方圈套,又气又急,冲上前去又要厮斗。苏烈伸手拦住道:“你且住手。”又对郭三道:“这本是场误会。匡道府里个个都是好汉,两位果毅都尉不过试探你罢了,莫要当真。”邱万见苏烈如此说,忙借坡下驴道:“正是。朱都尉与你作耍,你若上任便敢送人情例钱,必有重罚。”旁边有个刚送过银子的新兵实在听不下去,只得咬着嘴唇才不至骂出声来。郭三这才收了咒语,放开众军士,笑道:“原来是我的不是。诸位弟兄听了,这两位军爷都是好汉,日后谁若敢送人情例钱贿赂,可要大大倒霉。”朱云气得浑身发抖,邱万却老着脸皮,行若无事。苏烈道:“误会冰释就好。”又对朱邱二人道:“速传我将令,教场点兵。我有话对大家说。”   过不多时,教场上众军士列阵已毕,苏烈登上点将台朗声道:“兵部尚书有令,匡道府须选派武艺精熟者四名,随我赴兵部听用。可府上上千弟兄,武艺高强的不少,只挑选四人也是件难事。”他这句话说完,许多人均想:“这必是个升官晋级的良机,却不知道如何选出这四人来。”一时间众人都屏住呼吸,仔细倾听,只听他接着道:“去年与崇道府演武,辛开道、吕韬、赵昂三人为我匡道府扬名,赴兵部四人中理当有他们三人之席位,诸位可有异议?”崇道府是长安另一所军府,每年都与匡道府举办演武大会。双方各派三名军士比武,胜者可去对方军府担任教头一月。原本双方比武向来互有胜负,可去年匡道府派了辛开道等三人前往比试,竟三战皆胜,出尽风头。因此苏烈话音刚落,台下已是彩声雷动,有些人想起当日比武的情景,不由豪情满怀,有些人却暗自盘算:“这下只剩了一个席位,不知会派谁前去。”   苏烈又道:“大家都无异议便好,剩下的这个席位可当真难以抉择了。公平起见,凡有心报国者,明日午时可上台一展身手。大家比武较量,谁的武艺更高,弟兄们都能瞧在眼里。不过有言在先,刀枪无情,只宜杀贼剿寇,咱们自家比试只可点到为止,切不可伤残性命。”他话音未落,台下已有人叫道:“苏都尉!要比今日便比,何必等到明日?听说今日来了个兵曹参军,头一日当差便把果毅都尉打了,我孟九威倒想会会他!”说话这人叫孟九威,是朱云手下一名校尉,今日迟到,刚听说朱云被人打了,又见苏烈号令众人比武,只道是个显逞忠心的机会,急忙叫喊起来想逼郭三出来一战。郭三在人群听到他叫嚷,叹了口气道:“送死也有这么着急的。”他声音虽轻,却被孟九威听在耳里,不由大怒,抄了根大枪在手,一步纵上点将台,向台下喝道:“刚才是谁应我,有胆子上来较量!”郭三摇了摇头,一脸无可奈何地缓步走上台去。   台下众人看去,孟九威魁梧如熊,郭三却比对方矮了足有半头。除了刚与郭三交过手的十余名军士,无不觉得两人不用比试已经胜负分明。孟九威瞅了瞅郭三,将手中大枪往台上用力一戳,点将台竟也微微摇晃,好似被他那一枪扎穿了一般。他一出手便声势骇人,众人正自暗暗咋舌,郭三却笑道:“你往土里插杆儿是打算晾衣服吗,我也露一手让你瞧瞧。”众人正要看他手段,郭三忽然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孟九威一愣,道:“你想诈死不成?”却见郭三缓缓醒了过来,竟好似换了个人,睁大眼睛环顾四周,问道:“这是哪里?你们是谁?”   众人听了无不哗然,均想:“这人必是怕了,才装疯卖傻。可他既然害怕,又何必上台?”孟九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骂道:“你这厮先是诈死又来装疯,待我戳上一枪看你是真疯假疯。”大枪一抖便奔郭三胸口扎了过去。原来无巧不成书,郭三走上台来要与孟九威比试,赶上摄魂咒效力的时限已到,他与许观的魂魄便换了回来。那醒转的正是许观,自然不明周遭之事,只觉自己双眼一黑,如驾云雾般来到一座高台上,再睁眼时,面前多了条大汉提枪要刺自己。   孟九威大枪疾刺,探到许观胸口正要发力,却觉得手中枪再也不能挺进分毫。再看枪杆已被苏烈伸手攥住,不由大惊,只听苏烈冷冷道:“我刚才说比武之期是明日午时,孟校尉是没听见呢?还是当我说话如同放屁呢?”折冲都尉为军府统领之首,见苏烈沉下脸来,孟九威忙扔了大枪,跪倒在地道:“属下知罪。”朱云也躬身道:“卑职教导无方,苏都尉息怒。”又朝孟九威踹了一脚,骂道:“还留在这里丢人,快给我下去。”苏烈皱了皱眉,道:“罢了。既然他们两人都已应战,明日午时第一场比试便由孟九威对阵许观,若逾期不至,军法从事。”说罢撇下众人,拂袖而去。孟九威讪讪退下,瞥见许观恶狠狠道:“便容你多活一日,明日午时再与你算账。”众军士各自散去,不在话下。许观独留在台上,却如堕在云里雾里,不明所以。   待许观回到连升老店已然入夜,远远便望见小宴、郭三与马周等人迎了出来。郭三见到他,连拍自己胸口道:“你可算回来了,我们好不担心。”才将自己教训朱云邱万等事说了,又道:“不想正要和那莽汉比试,却碰上了你我魂魄归位。后来怎样,那莽汉可有为难你?”许观便说了苏烈出手阻拦,又与孟九威定下明日午时比武等事。郭三听完连道:“好险。好险。”小宴在一旁怒道:“叫你去替他作官,却惹出许多麻烦来,还害他险些送了性命。”郭三笑道:“罪过。罪过。你不知道那两个当官的有多可恶。若换了你,多半也要出手教训。”马周道:“匡道府的朱云邱万一向仗势欺人,郭兄打得解气。只是这次犯了这两个小人,日后须小心提防。当务之急却是如何应付明日的比武。”小宴道:“他从来没学过武功,明日岂不是白白送死去吗?”又对许观道:“你明日就别去了,好不好?”许观却摇摇头道:“郭兄答应了他,便如同我答应了他。既然说定了与人家比试,我明日见了那孟校尉认输便是,却不能不去,何况那苏都尉道若是逾期不至,须军法从事。”小宴急道:“都说了那些人不是良善之辈,你去了必定吃亏。”许观却执意要去。小宴见他书呆子脾气发作,劝无可劝,无奈道:“你要去也成,我传你些防身之术。”   许观只得随她来到附近的一处山冈上,小宴道:“你没有武功根基,明日上阵,眼下才学武也迟了。只好传你些浅近道术,或许能唬退那些人也说不定。”许观道:“我不存害他之心,他又为何要害我。我看这道术不学也罢。”小宴伸出手指在他额头上重重弹了一下,许观吃痛叫道:“你弹我作什么?”小宴道:“公子不存害我之心,可我偏有害公子之意啊。”许观揉了揉额头道:“我学我学。算我怕你好了。”小宴哼道:“明明是为你好,倒似我求你学本事似的。”   小宴这才传了他一篇咒语。这咒语甚长且念起来颇为拗口,好在许观记心极好,听了几遍便已记下。小宴道:“这篇咒儿叫作颠倒梦想咒,能召唤出幻影相助。所召唤之物因人而异,不过须记得无论唤出何物,都只是幻像不能持久。若是被敌人看破,则要万分小心。我先念上一遍与你瞧瞧。”说罢念动咒语,此时远处一闪一闪渐渐多了许多绿莹莹的光芒,许观仔细看去才发现那是片黑压压的狼群,如绿宝石闪烁的正是饿狼的眼睛。这狼群比在王子贞宅前遇到的还要大上数倍,一眼望不到尽头。狼群缓缓围拢,领头一只白色的巨狼忽然仰天长嚎一声,群狼仿佛得到了号令像潮水般朝许观与小宴扑了过来,转眼间已奔到两人身边一丈之地,月光下白森森的利齿都能看得分明。许观又惊又惧,心道:“这下糟了。郭兄也不在身旁,我们必是没命了。”却听小宴格格笑道:“你害怕吗?”许观见她笑吟吟看着自己全无半分忧色,不知怎的心里一宽,道:“我不怕。你呢?”小宴笑道:“不好玩。不该事先告诉你这些只是幻像。”许观再看四周,只见夜色清凉,身边只有个言笑晏晏的姑娘,哪里有什么狼群。   小宴道:“你也念来试试。”许观依言念了一遍那咒儿,周遭却是全无异状。小宴又逐字教了许观一遍,让他再试,谁知许观念完还是毫无动静。小宴道:“这倒奇了。莫非你跟这咒儿无缘。”小宴随口一说,却不知倒正言中其中缘由。原来颠倒梦想咒需要施咒者默念心中诸般妄想,贪嗔痴怨之心越炽,这咒语便威力越大。许观本是敦厚质朴之人,又自幼诵读佛经,向来少动无明之念,因此这咒语一时便使不出来。小宴道:“这篇咒儿虽长,却已是极浅近的了,按理说普通人念过都能招来些猫猫狗狗。你这人当真学不了道术。”许观面上一红,道:“想必是我念得不对,我再多练习几遍。”小宴叹道:“本想在旦夕之间就教会你一门道术,看来终是不能。夜已深了,今日也别再练了。回去好好安睡,明日咱们再想法子吧。”   待回到房内,许观铺开床褥正要就寝,忽然窗格上轻轻一响,又听到有人小声唤自己名字。推开窗儿往外看去,屋檐下有个黑色人影像蝙蝠一样倒悬其上,不由吓了一跳,依稀辨明声音,好似那人便是郭三。许观正要出声询问,只觉肩上一紧,身子被人腾空提起,从窗口穿了出去,转眼间自己已落在屋顶之上。这夜月色光明,借着月光看去那人果然正是郭三。许观道:“郭兄,你还不去安歇,带我到屋顶上来干什么?”郭三道:“刚才在山冈上,我瞧见小宴姑娘教贤弟道术教得起劲,不知你学得怎样了?”许观道:“说来惭愧,她辛苦教了半天,我却一点也没学会。”郭三哈哈笑道:“这个便叫教而不得其法吧。这场麻烦都是因我而起,她教了你个长咒儿,我便教你个短的吧。”说罢也不等许观答话,便附到许观耳边诵了一遍这咒儿。许观满脸愁容道:“你们为何人人都要逼我学什么法术。”郭三道:“别打岔,你记下没有?”许观无奈只得又听他念了一遍,好在郭三的这篇咒儿甚短,他又听了一次便已记下。郭三从背上解下铁剑,放在脚下的瓦片上,对许观道:“刚才教你的叫作御剑咒,是茅山御剑术入门的道术,你念熟了就可以御使飞剑。现在你对着小青念一遍吧。”许观将信将疑,念了一遍刚学会的御剑咒,那把铁剑却是一动不动。许观摇头道:“小宴教我的时候也是这样。我这人天生便学不了道术。”郭三看了看许观,忽然道:“你亲过她没有?”   许观一愣,道:“什么?”郭三又道:“你亲过小宴姑娘没有?”许观满脸通红道:“你胡说什么!”郭三正色道:“我师父教我道术的时候,曾说‘练功如亲嘴’。男女亲嘴,相触只是形骸,身心却皆生变化。诵读咒语时,还需抱元守一,存思行气,身心也须生变,咒语方能灵验。譬如你念的是求雨咒,便当默想诸天龙王行云布雨;若你念的是净坛咒,便当默想天清地宁,污秽消亡。你若只道背背咒语便能学会道术,天下哪有这么简单的事儿。”   许观道:“原来如此,我再试试。”他本是好学之人,郭三说学御剑术不易,反倒激起了坚毅之心。许观走到一旁心中默想,仔细思索,郭三也不再打搅,坐到屋檐边将双腿悬在空中,掏出个黑瓷酒壶对着月色独自饮酒。也不知过了多久,郭三似乎已喝得大醉,用手支颐睡了过去,轻轻打起呼来。搁在瓦片上的铁剑却仿佛忽然从沉睡中苏醒了过来,发出越来越响的嗡嗡声。   郭三睁开眼睛,见自己那柄铁剑小青剑身朝天,在空中忽上忽下缓缓翻飞,不像在进击对手倒像是在独自起舞。见许观正坐在一旁默念咒语,郭三奇道:“你在想什么?”许观一惊,忘了念咒,铁剑从空中急堕下来。郭三伸指虚钩,小青嗖的一声飞回他背上剑囊之中。许观道:“我想的是夜里在寺里念书的情形。在锦州我常借大殿油灯念书,灯旁总有许多飞蛾舞动,有些投进火中便被烧焦。后来寺里有个老师父心存怜惜之心,便用纱布作了灯罩。如此一来,飞蛾投火,却不会再有焚身之苦,只是在灯罩旁飞舞。”郭三道:“你方才想的是飞蛾起舞的情形?”许观道:“正是。”郭三道:“不错。不错。不过要想进击敌人,下次还得想些别的。”许观正要再去练习,忽觉身子一轻,飘飘荡荡飞了起来,已被郭三送回到自己房中。郭三道:“明日午时比试,你还可睡上几个时辰,不要再练了。”说罢伸手在许观腰上一点,许观随即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许观次日醒来,只觉阳光刺眼,已近午时。忙跳下床来,梳洗收拾完毕,将波月石贴身揣了,急匆匆往匡道府教场奔去。赶到教场时已是人山人海,孟九威顶盔贯甲,手持花枪站在台上,见许观到了,大声叫道:“许参军,果然有种。来来来!咱们赶紧动手,莫让弟兄们久等。”许观纵身上台,满场都是一阵惊叹声。   原来他带了波月石,行动迅捷无比,旁人瞧去只见他本来远远站在台下,一眨眼工夫就到了孟九威身旁。那些昨日和郭三动过手的军士更觉他身形如同鬼魅一般。   有军士替许观栓束了盔甲,又问他使什么兵器。许观将兵器架上刀枪剑戟试了一遍都觉沉重,最后挑了柄极轻的佩剑,方才走到孟九威面前,施了一礼道:“孟校尉,这里许多内情一时也说不清,可既然郭兄答应了与你比试,便如同我答应了……”孟九威道:“要打便打,哪有这么多废话!”一抖大枪,卷起几个枪花,直搠过来。许观生平从未与人对阵过,眼前白光闪动,心中生惧,暗想:“说不得,只能试试郭兄教给我的咒儿了。”当下凝神静气,念动御剑咒,手中那柄剑嗖的一声,直冲上天。   孟九威吃了一惊,撤枪挡在胸前,盯着那柄飞在半空中的剑,满眼都是诧异。教场上众人见了宝剑能在空中飞行,也都惊呼不已。许观心道:“昨日郭兄教我时,说若想进击对手还须想些别的,可没说到底该想什么。是了,试试这个。”他打定主意,口里念咒不停,心中全神贯注想着一事。只见那把佩剑飞到孟九威面前,左一剑右一剑削个不停。孟九威身随枪转,去拨打那柄剑。枪杆屡屡击在剑上,佩剑却并不坠地,只荡开几分又飞了回来,来来去去削个没完。孟九威将手中花枪使开,红缨抖动,枪尖闪闪,仿佛编了面枪尖织成的网,佩剑一时也攻不进去。只听枪剑相交,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孟九威也不住大叫道:“好本事!好厉害!”   众军士何曾见过这般打斗,都看得呆了。又斗了十余合,佩剑越舞越快,忽然从枪影中切了进去,孟九威将花枪一抛,叫道:“罢了,算你赢了。”许观听到对方认输,心道:“我不可再念这咒儿了。”只是他的御剑术还不能随心所欲,虽停了咒语,那柄佩剑仍削向对手,只听当的一声将孟九威的头盔击落下来,竟露出一头如丝长发。   许观见孟九威向后跃去,伸手揭下一张面具,露出张自己再熟悉不过的俏丽脸庞。原来这孟九威竟是小宴所扮。她易容之术妙绝天下,与孟九威相熟之人又都隔得甚远,满场竟无人瞧破。许观转念间忽然明白:“她担心孟校尉会对我下毒手,便扮成他的模样来赴今日比试。她待我如此,可我……我居然差点伤了她。”想到此节,许观又是感激又是惭愧,奔上前道:“小宴,都是我不好,刚才不曾伤到你吧?”小宴却是惊疑不定,问道:“你怎么会御剑术的?”许观忙将郭三昨夜传咒之事说了。小宴扁了扁嘴道:“早知道郭三偷偷教了你这等本事,我就不来了。”许观却心中激荡,热血上冲,一把攥住她手道:“你待我真好。”小宴面上一红,甩开他手,低声道:“才不是为你呢。是怕你万一给那个莽汉打坏了,剩我一个在世上孤苦伶仃。”许观见她眉黛低横、秋波斜视,只觉喜乐无限,真不知该怎么怜惜她才好。两人端目凝视,竟浑忘了身在点将台上,还有上千双眼睛盯着自己。   过了一会儿,小宴忽然问道:“对了,你刚才使的御剑术为何只会左一剑右一剑的平削,是郭三就传了你这些吗?”许观道:“郭兄说使这咒儿的时候要口中念咒,心中存想。我刚才心里想的是锦州一家面馆的师傅。”小宴奇道:“面馆师傅跟御剑术有什么关系?”许观道:“小时候义父常带我到锦州东南的一家面馆吃面。那家面馆的师傅是从晋州来的,手艺最是独特。他是个光头,削面的时候在头上垫一层白布,将面团就顶在头上。左右手各持一把大片刀,站在口煮沸的铜锅前,两把刀上下翻飞,又薄又长的面皮就一一落在水中。”小宴板起脸道:“原来你刚才把我当成面团啊。”许观急道:“我没有……这个……我……不知道是你啊。”见他急得面红耳赤,语无伦次,小宴扑嗤笑道:“和你闹着玩呢,谁真生气了?不过这也能教会你,郭三还真是了不起呢。”许观方才释然,却忽然又脸上一红,却是想起郭三昨夜教他时,问到是否亲过小宴的事来。   教场上众人见台上的孟九威忽然变成了名女郎,又与许观卿卿我我说个没完,无不错愕。朱云早已按捺不住,跃上点将台喝道:“你这女子究竟是什么人,为何扮成孟校尉的模样?”小宴嘻嘻笑道:“自然是为了救他性命了。你刚才没看到宝剑飞来飞去吗?若是换成那个姓孟的草包上场比划,早就给削成人棍了。”朱云怒道:“孟校尉现在何处?”小宴道:“你说那个草包啊,好像被扔到库房。不对,或许是马房,要不就是厨房了。”她说的含含混混,朱云也不知哪句是真,怒气填膺,一时说不出话来。此时苏烈走上台来,对朱云低声道:“九威的事,慢慢再查不迟,不可在军前失态。”又对许观道:“这位姑娘是你的朋友吗?”许观道:“苏都尉,这是小宴姑娘。”苏烈道:“虽是女子,却武艺不凡,实属难得。”小宴见他说话和气,也笑道:“都尉过奖了。”   苏烈朗声对众军士道:“今日比试技艺,是为选出一位赴兵部听用的弟兄。方才兵曹参军许观的手段大家有目共睹,谁若自忖能胜他便上来一显身手!”众军士都听说许观身怀奇术,初到匡道府便打了左右果毅都尉,刚才又亲眼见他御使飞剑,哪敢上台挑战。苏烈说罢,竟无一人上台,又大声问了几遍,见还是无人敢应,便道:“既然如此,我匡道府便推选许观前往兵部。”此言一出,台下叫好声不绝,除了朱云邱万等人,竟是人人欢呼,许观却一脸茫然。苏烈走近了对许观道:“你先回去,三日之后戌时在府衙后门有驾马车相候,会接你同去兵部赴任。”   〖注:内家拳拳谚里确有“打人如亲嘴”或“练拳如亲嘴”之说。据《逝去的武林》(李仲轩口述,徐皓峰整理,当代中国出版社2006年出版)一书记载,近代形意拳名家尚云祥如此解释过这句拳谚:“……男女嘴一碰,立刻感觉不同,练拳光练劲不行,身心得起变化,这个‘练拳如亲嘴’,把‘练精化气,练气化神,练神还虚’的大道理一下子就说通了。”〗   九、鏖兵   浑河水昼夜奔流,自东向西汇入黄河。塞外长风浩荡,掠过草原,凛冽时多,和缓时少,吹起泥沙万千卷入浑河水中,也吹白了不知多少戍边老兵的头。这日浑河岸边蹄声哒哒,一驾马车顶着烈风疾行,扬起烟尘一道。   马车被厚厚帷幕遮拦得严严实实,车厢内坐了四人,除了苏烈与许观还有两名持剑荷戟的军士。许观低声问道:“苏都尉,这马车已走了一日一夜,不知要带我们去哪里?”苏烈心中也存着许多疑团:“这马车明明是兵部派来的,却为何会拉着我们离开长安?又为何有挟带兵器的军士同行,一路上还不准我们查看外面情景?如今距玄武门之变不足三载,莫非太极宫内又生大变?”苏烈少年从军,早见惯了乱世里的翻云覆雨,他心中疑虑不定,面上却并无异状,只淡淡道:“朝廷安排,到时自知。”又道:“那日见你比武,身法如电还懂得御剑之法,这些本事都是从哪里学来的?”许观便将波月石与郭三的事说了,苏烈听完叹道:“天下之大,当真有许多奇人奇事。”   又行了三四个时辰,许观隐隐感觉到马车越行越高,似乎行入山岭之间,忽然一声马嘶,马车戛然止住。四人下得车来,那两名军士对苏烈道:“我们奉了总管将令,陪同到此,一路得罪莫怪。”苏烈道:“是哪位总管大人?”两名军士互望了一眼,道:“苏都尉进帐便知。”苏烈这才发现马车所到之地是一处山坳,山峰环抱之间耸立着一座高高的黑色大帐。   苏烈与许观来到帐中,见大帐内已聚了七八人,苏烈仔细看去两侧坐的竟都是诸军府的将领,正中帅位上坐了一人正低头聚精会神看桌上的文书,瞧不清样貌。身后忽有一人道:“你也是今日才到吗?”苏烈回头打量,认得是崇道府的折冲都尉牛旻,便道:“牛兄,怎么你也被兵部传到此处吗?”匡道、崇道二军府同属关内道京兆府,素来互有争竞。苏烈说者无心,牛旻听来却是大不受用,哼道:“军中要事怎少得了崇道府。”又看了看许观,向苏烈问道:“你身旁是何人?”苏烈道:“这位是我匡道府兵曹参军许观。”牛旻冷笑道:“虎帐之内,谈的尽是军机大事,几时轮到一个兵曹参军进来?”许观面上一红,忙躬身道:“我到帐外相候。”正要往外走,只听有人叫道:“小兄弟,如何在这里又相见?”许观看去,说话的是坐在大帐当中那人。那人站起身来,体格甚是魁梧,方口大耳,黑面微须,正是在燕婉园见过的代州都督张公瑾。   张公瑾见了许观,分外欢喜,道:“小兄弟,原来你如今也在军中当差,不知是在哪家军府?”许观道:“禀张都督,我在长安匡道府作一名兵曹参军。”张公瑾道:“小兄弟,我奉兵部尚书之令,召关内道军府首领于此,有事相参。你既在我军中,也取座来。”许观无奈,逊谢罢坐于末位。苏烈、牛旻见许观居然认得帐中主将,都诧异不已。   张公瑾在帅位上坐定,手举调兵鱼符,朗声说道:“诸位关内道的将军,某乃代州都督张公瑾。我大唐开国以来,突厥屡屡犯我边塞,掠我子民,吾皇仁厚爱民,方与颉利在渭水便桥订盟,为天下苍生消兵戈之祸。谁知突厥世为寇盗,反复无常,竟又引兵来犯。”众将听了,都怒不可遏,纷纷起立叫道:“誓攻破定襄城!誓擒颉利!”张公瑾指了指桌上的文书,道:“这是肃州刺史公孙武达用流星快马日夜兼程送出的求援文书。突厥诬蔑我侵袭在前,派四千骑进犯河西,公孙武达正与敌力战。圣上已命我为行军总管领兵两万,去解肃州之围。”他又取出卷羊皮地图,示于众将道:“这里是肃州、张掖,公孙刺史正与敌鏖战。咱们所在之地是马邑雷山,这两万兵士皆屯于此。山下是桑乾河,往北便是浑河,已近突厥国境。如何破敌,诸位可有良策?”一名黑须老将走出,声如洪钟道:“此去肃州路途虽远,末将愿领三千骑星夜奔袭,赶去救援。”有人识得他是仲山府折冲都尉高子勋,见他虽满面皱纹,顾盼之际双眸却精光暴亮,是员精神矍铄的老将。牛旻道:“肃州、甘州为我河西门户,若有闪失,干系非小。高都尉虽勇,毕竟年近六旬,某愿替老将军走上一遭。”高子勋闻言怒道:“你道我老了,便上不得阵?莫瞧你年纪小我几岁,可敢与我出帐比试武艺,且看谁的刀马纯熟?”牛旻笑着退下道:“老将军神勇,我哪敢来捋虎须?”众将见高子勋发怒,有些上前劝慰,有些暗自哂笑,惟有苏烈不发一言。   张公瑾瞥见苏烈沉默不语,道:“苏都尉若有所思,莫非也想领兵去救肃州?”苏烈道:“肃州不必救。”众人听苏烈说完,都是一怔,疑惑不解地望着他。牛旻思索片刻,起身道:“莫非是围魏救赵之计?不救肃州,直捣定襄。突厥见我军来攻都城,必然回师相救,肃州之围自解。”张公瑾呵呵笑道:“说得好!定方,你打的可是这个主意?”苏烈摇头道:“定襄城外有浑河阻拦,内有重兵驻守。我军不过两万人,漫说攻下定襄,便是逼近定襄都谈何容易?又如何能吓得突厥从肃州退军。”张公瑾奇道:“那你说肃州不必救,究竟何意?”苏烈道:“突厥若当真欲图我河西,安能只派四千兵来?可见其志不过为财物耳。公孙武达与都督均为昔日秦府旧臣,都督以为公孙刺史此人如何?”张公瑾思索片刻道:“武达悍勇且善用兵,归唐尚在我之前。听说当年随圣上讨伐刘武周时,武达曾率五十众杀敌四百,为我大唐收复晋阳立有大功。”苏烈点头道:“公孙武达,世之虎将。以五十敌四百尚且不惧,如今坐拥地利,肃州城内有不下三千之众,敌军又非为夺城而来,按他性子何须发什么求援文书?”张公瑾道:“依你之见,武达发这文书并非为了求援?”苏烈道:“不是求援,亦是求援。都督仍须派一支兵马发往河西。兵至肃州,无需交战,突厥兵自败。”此言一出,众人都更加糊涂。苏烈笑道:“秦府旧将中似公孙将军这样留在苦寒之地的将军倒也不多吧。”张公瑾恍然大悟道:“我军一到,武达便大显身手击退敌军。不用援军一兵一卒,大破敌军。我军人人亲见,武达自然名扬天下。圣上龙颜大悦,没准便能迁离肃州了。”   众将听罢苏烈之见,有人心中惊佩,有人却不以为然,心道:“你又不在肃州,如此妄加猜测,若有差池,岂不误了大事。”张公瑾又道:“我军既到马邑,已近突厥边境。刚才有探子来报,在狮子梁有一支突厥伏兵。常言道:来而不往非礼也。突厥寇边在前,除了解肃州之围,咱们也出兵教训教训这些胡虏!”众将意气风发,纷纷请缨出战。张公瑾便点了高子勋与两名偏将,领三千骑兵发往肃州;又遣牛旻领兵一万去取狮子梁。   时近黄昏,张公瑾传令已毕,余下众将各归营帐。许观从未到过军营,随苏烈巡营,见营寨扎在山中林木密处,远看栅垒棋布,旌旗蔽日;近看兵卒盔甲鲜明,刀枪耀眼,果然是兵威赫赫。二人并肩而行,穿过主将大帐后一片旷地,来到一座土坡上,山下水道纵横,桑乾河蜿蜒东去,远上白云之间。苏烈手指河水道:“当年汉武帝征讨匈奴便始于这桑乾河畔的马邑之谋。从马邑之战到匈奴西遁,汉武帝打了四十余年,如今咱们到这里来打突厥,不知要花多少年呢?”许观见他眼神中殊有伤感无奈之意,寻思:“大战将临,别的将军都摩拳擦掌想着建功立业,苏都尉所想的倒不大一样。”却听身后有人道:“咱们自然用不了四十年。”   两人回头看去,见是个顶盔贯甲的少年一脸憨笑,牙齿雪白,肤色黝黑。苏烈见了大喜,认得是匡道府的宣节校尉辛开道,问道:“开道,原来你们也被兵部派到马邑。吕韬与赵昂也到了吗?”辛开道躬身答道:“未及通报,都尉恕罪。我等都已被派到此地。”苏烈道:“何不唤他二人来一叙?”辛开道摇头道:“我三人已被牛旻都尉点中去攻打狮子梁,他二人编入前部,已然启程。我刚才在营房瞧见都尉,才赶来辞行。”苏烈道:“竟有此事?你少等一等,随我去帐内饮一杯再去。”   三人来到苏烈帐中,饮过几杯,苏烈问道:“牛旻怎么选中你们三人?可知狮子梁驻有多少敌军?地势如何?”辛开道答道:“想必在匡道崇道二府的演武大会上牛都尉见过我等身手,才点我们出征。我们都是初到大营,敌情尚不清楚。”苏烈惊道:“敌情不明,便要出征?”忽听画角声震,辛开道知是点兵号令,忙起身告辞。苏烈道:“此去多加小心。”辛开道笑道:“平日都尉常道:匡道府只有战死的好汉,没有退后的男儿。如今临敌之际,怎么啰嗦起来。开道是条光棍,若是这皮囊留在狮子梁也无甚牵挂,只有劳都尉时常给我撒些酒浆。”说罢又仰头满饮了一杯,转身出帐。苏烈立在帐门口见他去得远了,叹了口气,吟道:“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许观知他念的是汉乐府诗《战城南》中的两句,心想:“这首诗说的是大战后的悼亡之情,出征之际怎好吟这首诗?”便道:“吉人自有天相。辛校尉他们必能凯旋而归。”苏烈将桌上的半杯残酒一饮而尽,仰天发了会儿呆,叹道:“我也盼如此啊。”   许观回到自己帐中,想起苏烈担忧的样子,也觉闷闷不乐,便和衣躺下。迷迷糊糊也不知睡了多久,帐外忽然听到有人轻轻咳嗽,许观只道是苏烈,起身问道:“是都尉吗?快请进来。”帐外那人道:“苏都尉命我送些酒食过来。”许观掀开帐门见天已漆黑,一名灰衣小校手捧托盘,低头钻了进来。那小校将托盘上的酒壶与食盒搁在桌上,许观道:“怎当得起都尉许多好意。”那小校扑哧一笑道:“旁人待你好,也不见你谢过。”许观仔细看去,又惊又喜,叫道:“小宴,你怎么也来了!”那小校虽把帽沿压得甚低,却掩不住星眸流波,梨窝浅笑,可不正是小宴?小宴一把将帽子摘下,笑道:“五娘种的樱桃树结了好多樱桃,我采了些给你尝尝啊。”说罢打开食盒,里面果然装满了玲珑剔透的红樱桃。许观望了望樱桃又望了望小宴,满心欢喜,半晌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小宴见他只知傻傻盯着自己看,微笑道:“那日我见你上了兵部派来的马车,不往城里却往东北而去,觉得好生蹊跷,就一路跟了出来。不想你们越走越远,竟一直走到马邑才停下来。”许观心中感动,道:“真难为你了。朝廷为了征讨突厥,屯兵在马邑,我也是到了方知。”小宴道:“是要打仗了吗?我一路过来也看到许多突厥兵。”说着斟了两杯酒,又剥开一粒樱桃,取出核递给许观。这樱桃闻来已是清香扑鼻,许观放在口里一嚼,只觉甜中带酸,细腻爽口,不由连连叫好。小宴只吃了两三粒,见他爱吃樱桃,笑道:“这樱桃不能吃太多,不然会把牙齿都染红的。”许观奇道:“当真?你也吃了樱桃,我瞧瞧有没有染红牙齿?”便凑过去看她口唇,小宴连忙往后一缩,脸上微微泛红,微笑不语。   许观大窘,心想她必是以为自己存心轻薄,有心辩解又不知如何开口。却听小宴幽幽道:“我不像你这么爱吃樱桃,所以牙不会红的。”许观听她开口并无责怪,稍稍宽心,道:“你是嫌樱桃酸才不爱吃吗?”小宴摇摇头道:“我小时候也没了父母,是五娘抚养长大的,还传我武艺。我在燕婉园里长大,她当我亲生女儿一般,并不教我去接客人。我八岁那一年,五娘的樱桃树结了许多樱桃,她便分给大家。我见这些樱桃个个红的可爱,舍不得吃自己那一份,用手绢包好了藏在柜子里。谁知第二天却被老鼠吃了,我心里难受的不行,就哇哇大哭起来。”许观笑道:“还真是个爱哭的姑娘呢。”小宴继续说道:“那是小时候,长大了知道遇事哭也没用,就不爱哭了。那时五娘看我哭得凶,就安慰说吃了樱桃牙齿会红,不吃也罢,我还是哭个不停。分给别人的樱桃都被吃光了,五娘没法子只好上街去给我买了些樱桃回来。”许观道:“五娘待你还真好呢。”小宴道:“可我见到那些买来的樱桃总觉得不如五娘树上结的好,就再不爱吃樱桃了。当时我还对五娘发下誓来,若是谁日后能送我又大又红的樱桃,我便嫁他。五娘就笑我以后一定会嫁个卖樱桃的。”许观听她说到这里,也微微觉得好笑,可瞥见她目光中神情变幻,一时留恋一时伤感,不由怜爱之意顿生,心想:“原来她同我一样,从小就没了亲生父母,老天必是叫我来怜她惜她的。”却听小宴接着道:“打那时起,我就老害怕自己心爱的东西会忽然飞走,再也找不回来。所以见你的马车走远了,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就一路跟来了……”许观听小宴说到这里,心潮起伏,一把将她抱住,小宴倚在他怀里,心中喜不自胜,道:“咱们再也不分开了,好吗?”许观道:“便是到下辈子,也不分开了。”小宴闭上眼,低声道:“老天爷当真能这么好心吗?若有一日当真分开了,记得来找我啊。”   两人都喜悦无限,帐外忽传来一声轻响。小宴轻轻挣开许观怀抱,跃了出去将帐门掀开一角,见一个黑影伏在营中土垣后正在小心张望。许观低声对小宴道:“莫非来了刺客或是敌军细作,我们去报与巡营卫士。”小宴道:“别急,先看看此人来意。”那人见四下无人,蹑足走了出来,身法甚是迅速。许观与小宴借着月光看去,都吃了一惊,原来那人却是夔州判司府上的小姐范芸。   范芸在营中窥探,许观与小宴悄悄跟了出来。见她一身黑衣作夜行人装束,手里提了柄短剑,左转右走,渐渐逼近张公瑾所居的大帐。便在此时,一骑快马自辕门外疾驰而过直奔大帐,范芸见了连忙躲在旁边一座卫士所居的营帐后。那匹快马奔到帐前七八步远处,马上那人扑通一声摔落下来。几名守夜巡逻的军士见了抢了上去,见那乘者已是浑身血污,仍奋力起身来将众军士推开,狂奔入帐。过不多时,只听军中号角急呜,各帐中走出军士各自燃起火把,将营盘照得如同白昼。小宴将口唇凑到许观耳边道:“这下范大小姐可要遭殃,咱们救她一救吧?”许观道:“好。”小宴指了指旁边的一座空帐道:“你到里面等我们。”说罢身子一纵,已探到范芸身后,伸手拍了拍她肩头。范芸大吃一惊,回头看时见是小宴,失声道:“妹子,是你?!”小宴将手指竖在唇前示意她噤声,又听到四下脚步嘈杂,连忙伏低,扯住范芸就地一滚,闪入那座空帐之中。   范芸站起身来,见帐中除了小宴还有一人,仔细瞧去认出是许观,惊惶之意稍减,说道:“原来是许兄与小宴妹妹,你们不是在长安吗。”许观道:“范姑娘,你怎么到马邑军营来了?”范芸眼圈一红,支吾道:“我……我……”小宴见她面色惨白,比上次相见憔悴了不少,道:“姐姐,你有什么烦恼说来听听,总有法子对付。”范芸惨然一笑,摇头道:“这个可难了。”小宴道:“纵然我帮不了,还有许多朋友,大家一起合计总能想出些主意。”范芸叹道:“上次在夔州教场,蒙妹妹出手救了他……救了李校尉性命。自你们走后,他便一直郁郁寡欢。我屡次相劝,他却总提不起精神。终于有一日,他忽然辞了官离开夔州,隔了许久才寄了封书信回来。”许观道:“那信上写的什么?”范芸道:“上面只说他曾受隐太子大恩,一直无以为报,如今已到尽忠之时。还叫我善自珍重,勿要挂念,又说你们也到了长安。后来爹爹看到这书信,说上面写的都是大逆不道之言,便将书信拿去烧了,也不许我再提他。”许观与小宴听到这里,都点了点头,均想:“她说的果然不错。隐太子就是李建成,李抱金为了给旧主报仇便来到长安又撞见我们。”小宴道:“姐姐你挂念李校尉,就悄悄离家去寻他,是也不是?”   范芸脸上一红,低头道:“我到了长安,四处打听却全无消息。后来听说代州都督张公瑾遭人行刺,张公瑾正是诛杀隐太子的几人之一,心想或许便是他下的手了。再后来便听说他去行刺中郎将常何,结果被擒了。”小宴道:“那姐姐又是如何来到马邑大营呢?”范芸道:“我知他已被下在大牢中,我……我这一生再也见不到他了……”说来此处,范芸已是哀伤欲绝,满眼都是泪水。小宴见了心里不忍,安慰道:“姐姐别急,咱们一起想想主意。”可究竟有什么主意,她一时也说不上来。范芸摇头道:“他向着建成太子,当今朝廷怎会放过。只是他如此苦命,念念不忘的就是为旧主人复仇,我若能替他杀了张公瑾、常何这些仇人,日后他在天有灵也必定欢喜。那日我在长安一家茶楼里听两个官兵说张公瑾会领兵到马邑来,便到这里来了。”许观惊道:“你要杀张都督?”小宴却叹了口气道:“傻姐姐,你这是何苦?”   此时军营中又是一阵号角呜鸣,接着是一通急促的金鼓声。许观听苏烈说起过军中规矩,知是紧急的点将号令,逾时不至便须军法从事,忙对小宴道:“这里不可久留,你快带范姑娘去我帐中,小心莫让旁人瞧见。”说罢匆忙向主将所居大帐奔去。进到帐中,只见众将已到了大半,张公瑾坐在帅位上双眉紧锁,沉默不语,两名军士搀扶着一人颤巍巍立在当中。那人遍身血迹,喘息甫定,正是刚才飞马入营的乘者。待众将到齐,张公瑾道:“你再说说狮子梁战况。”那人道:“我军到距狮子梁十里处已先遇上了一队敌军,前队便与敌混战。那队敌军押了些粮草辎重,全无防备,被杀得大败,往狮子梁退去。牛都尉便命我军前队追击,行至狮子梁里天降大雨,山路里坑堑积水,泥泞难行,只得退却。谁知从背后突然杀出一彪军马,为首是个戴狼头面具的大汉,自称叫作阿赫莽,使一杆金色长矛。那长矛无坚不摧。吕韬校尉与赵昂校尉两人手持铜盾上前挑战,斗了十几合竟连盾带人都被他戳穿,命丧阵前。”苏烈听得折了这两人,“啊呀”一声,落下泪来,喃喃道:“匡道府只有战死的好汉,没有退后的男儿……”许观听到阿赫莽的名字微微一惊,心想:“原来此刻他也在敌营中。”   张公瑾愁眉不展,说道:“这阿赫莽这般了得,如何能破?”有几个将领按捺不住跳了出来,纷纷叫道:“待我去取阿赫莽首级回来,为弟兄们报仇!”“必叫那胡将也见识见识我唐营的手段!”苏烈道:“不可!吕韬赵昂都是我营中猛士,他们在那敌将面前只能走上十余回合,此人非你们能敌。”许观忽然想起一事,暗道:“是了!此番正好能救李校尉!”上前说道:“我知一人,正是那阿赫莽对手。”张公瑾问道:“你说的那人是谁?”   许观道:“此人张都督也曾见过,当日还在燕婉园里与都督对过锤。”张公瑾惊道:“你说的是那黑衣刺客?倒当真好本领,只是此人与我为敌,又不知现在何处。”许观便说了李抱金出身同他在夔州大战阿赫莽,刺杀常何被擒等事迹。张公瑾听罢踌躇道:“此人果然是条好汉。只是他犯下大罪,牢营未必肯放,便是肯放,他对旧主忠心,也未必肯降。”苏烈道:“吾皇早有诏在先,凶逆之罪止于建成、元吉,其余党羽,一无所问。李抱金忠于所事,是为义也。若肯归降,正可助我军破敌。”张公瑾点头道:“也好。”又对许观道:“你既与他相识,可领我将令回长安劝他归降。”许观大喜,领了将令回到自己帐中,将奉命招降李抱金一事说了,小宴对范芸笑道:“姐姐,这说客可是非你莫属了。”范芸听了更是喜出望外,称谢不已。   三人不敢耽搁,急向长安进发。回到城中,许观寻到马周,问明李抱金所在牢营,便去找牢营狱官。那狱官见许观年纪轻轻,身边还跟了两名女子,心里已是一通嘀咕,又听他说要领走李抱金,更是吓了一跳,一张胖脸上皮笑肉不笑,只顾推脱道:“非是我不晓事。这将令倒是不假,只是刑狱之事历来归刑部管辖,若是任你们带那犯人走了,日后我却脱不了干系。”范芸急道:“我们奉了军令来此,你为何如此推三阻四。”那狱官却只作充耳不闻。小宴眼珠一转,将狱官拉到一旁。狱官只道要送人情与他,脸上方多放出些笑意来,道:“凡事都有个商量,我也实有难处……”话说一半竟再也说不下去,原来见小宴掏出的不是银两竟是枚匕首。小宴将匕首在狱官面前晃了晃,道:“实不相瞒,你牢里那名犯人大有来头,如今咱们与突厥打仗,前线吃紧就等着他去解围。临行之际我家都督吩咐,若是请得顺利便罢,若有人敢阻拦便一刀剁了。莫道你牢城营里人多,取你性命易如反掌。瞧见窗外那棵梧桐树没有?”小宴将匕首在狱官鼻子前晃了晃,手一扬飞掷而出,正钉在那棵树上。众人都不知她何意,小宴对那狱官道:“你在这里自然看不到了,那匕首下已被钉死了一只小虫。你若是再为难我们,便如那小虫一般。”狱官也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见到面前寒光闪动已被吓得手瘫脚软,连声应道:“下官照作便是!下官照作便是!”急忙引了三人直入牢中。望见李抱金项带沉枷,腰缠铁索,范芸泪如雨下。小宴轻轻扯了扯许观衣袖,退了出来,留他两个说话。   过了一会儿,范芸退了出来,满面泪痕,呆呆不语。小宴道:“李校尉如何说?”范芸道:“我对他说了朝廷赦令,劝他归降,他却只是不答话。”许观道:“纵然牢营肯放,他不肯走也无用。不如我也去劝劝他。”小宴道:“等等。”对范芸道:“姐姐,你说自我们走后,李校尉便一直郁郁寡欢。他可有什么怪异举动?”范芸道:“他有时夜里一个人到教场,对着一对铜鞭独自发呆。”小宴想了想,让狱官拿了纸笔,写了张字条给范芸,道:“姐姐,你拿这字条给他,再去劝劝。”范芸接过字条,将信将疑又返入牢中。   又过了半晌,只听哗啦啦锁链声响,范芸搀着李抱金走了出来。李抱金见了许观与小宴道:“多谢两位为李某奔波。某愿作前部,为国出力。”许观大喜,命狱官取了铜鞭盾牌还他。小宴又掏出两锭银子扔给狱官,道:“你可听说过‘闷声发大财’。日后若真有人问起,便说兵部要提此人,不许胡言乱语。”她又是恫吓,又是行贿,狱官早换了副面皮,赔笑道:“小的不敢。”又压低声音道:“这人莫非是突厥的大贵人吗,咱们押了他去便能让敌人退兵。”小宴一瞪眼道:“这些军机大事,怎能说与你听?刚说了不许胡言乱语,怎么就乱嚼舌头。是要我替你把舌头割下来吗?”那狱官吓得魂飞魄散,连讨饶也不敢,双手捂住嘴,将四人送出牢营。   离了牢营,四人来到连升老店休整。许观与小宴却已寻不到郭三,有个店小二认得许观,上前道:“您老好。可是在寻找那位郭爷?他已经去了多时了。”许观道:“他去哪儿了?可留下什么话来?”店小二道:“倒不曾说上哪儿去了。只是郭爷曾说他要找的人在瓜州出现过,兴许是上瓜州了。”许观听了低头不语,小宴笑道:“你在瞎想什么呢?郭兄行事宛如蛟龙,自在不羁,日后有缘自能与他再相见。”许观道:“我没想郭三兄,我是在想你究竟在字条上写了什么,李校尉见了便肯归降?”   〖注:据《旧唐书·公孙武达传》记载:“(公孙武达)贞观初,检校右监门将军,寻除肃州刺史。岁余,突厥数千骑、辎重万余入侵肃州,欲南入吐谷浑。武达领二千人与其精锐相遇,力战。”而另据《通鉴》记载肃州遭受侵犯是在贞观三年李靖率兵讨伐突厥之后。〗   十、赛球   小宴笑道:“你不知道问我啊?你可有想过李校尉为何离开夔州?”许观道:“你我都亲眼所见,自然是为了替隐太子复仇。”小宴道:“隐太子被诛已经两年,他若想复仇为何早不下手,偏等到如今才动手?”许观道:“此事甚是凶险,兴许他方下定决心。”小宴道:“不错。因为何事他方决意要下手复仇?”许观沉吟道:“莫非……莫非是因为他与阿赫莽的一战?”小宴道:“正是。你忘了那次他与阿赫莽比武前,有人说他打遍夔州无敌手,两年多都不曾出手。结果败给了阿赫莽,还险些送了性命。”许观道:“我记得。好像还有人说他力大是因为母亲怀妊时在金刚像下歇过一宿。只是那又怎样?”小宴叹道:“你不懂得。江湖上的好汉最看重一个‘名’字了。常言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为了一个‘武功第一’的名号大家争来抢去,不知多少人糊里糊涂结下冤仇,丧了性命。李校尉号称夔州第一,却在众人面前被打得大败,这滋味可不好受。”许观道:“莫非为了这个,他才会夜里去教场发呆。”小宴点头道:“杀隐太子的是当今皇上,想要复仇岂不难似登天。我猜李校尉在夔州便萌了死志,才会来长安去刺杀张公瑾等人的。因此在字条上只写了若归降便立刻能与阿赫莽再战云云。”许观道:“原来如此。”低头想了想,又道:“大家争来争去何时是个了结?阿赫莽打败了李校尉,你却打败了阿赫莽。不如让李校尉和你比上一场,你让他胜了也就是了。”小宴没料他这么想,微微一怔,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我却败给你了,该让他同你比。”许观奇道:“你几时败给我了?是你扮成孟九威那次吗?”小宴轻叹道:“呆子。”忽然纵身凑到许观身旁,狠狠朝他脖子咬了一口,许观吃痛大叫:“你咬我作什么!”小宴哼道:“反正人家败给你了,咬你几口出出气。”   四人休整一夜,分乘四骑急奔马邑而还。行到远远能看到唐营处时,小宴忽然叫道:“糟糕,莫非营中有变?”许观与范芸纵马赶了上来问询,小宴指着营帐外飘动的一面绘有青色狼头的白色大旗道:“那白旗是突厥人的旗帜啊,怎会摆在唐营外?”李抱金赶上来看了一眼道:“那是突厥使节的旗帜,应当有使团正在营中。”四人急忙赶到主将营帐,许观见帐外立了一人一骑,正是匡道府宣节校尉辛开道。许观喜道:“辛校尉,你回来了。”又见辛开道臂上缠了白布,形容枯槁,神情凝重,与初见时判若两人,许观问道:“这几日军中有什么丧事吗?”辛开道道:“匡道府有我们三人去攻打狮子梁,只回来我一个……”竟再也说不下去,泪珠簌簌落了下来。许观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你也该保重才是。”辛开道道:“我恨不得此刻再杀回狮子梁为他们报仇。不想突厥人如此狡猾,侥幸胜了一阵便遣使来求和。”小宴惊道:“突厥遣使求和?使臣现在何处?”辛开道道:“与张都督等人都在帐后旷地上。我听那突厥使臣说了几句实在难抑怒火,再也听不下去了。你们若想看那使臣,我领你们过去。”四人随在辛开道马后,绕过大帐,果然见众兵丁整整齐齐排成方队,黑压压列在旷地上。中间围了两条长案,张公瑾坐在左首案后的一张虎皮椅上,苏烈牛旻站立于后;右首案后坐了两人,一人身材瘦小,满身甲胄,面上微微含笑,瞧上去甚是谦和,另一人身披貂皮长袍,腰束金带,一张紫膛脸上满是傲气,正是突厥国王子阿史那婆罗门。   只见张公瑾对那名身披盔甲者道:“执失思力将军,一别二载,今日相见风采依旧。只是将军此行,可是单为探访故人而来?”这瘦小将军正是突厥大将执失思力,武德九年颉利可汗兵至渭水便桥时便被遣作使臣晋见太宗,也曾与张公瑾相见。执失思力久作使臣,能言善辩又通晓华语,微笑道:“我也常想念张都督。自我大汗与唐王渭水定盟以来,天下太平无事。只是近来两国边民小有误会,方使边境不宁。思力与婆罗门王子便为此而来,还带来了大汗所赐的礼物。”说罢挥手令从者捧出一只玉盘,盘上金光灿烂,搁了一块形如狗头的硕大金块。执失思力道:“这是上月一名牧民在金山牧羊时无意寻到的狗头金。这金块天然所成,甚是难得。我邦愿赠予大唐,以作两国交好之信。”张公瑾寻思:“狮子梁一战,明明是突厥大胜,他们怎么反而献上重礼求和?莫非安排下什么阴谋?”执失思力见张公瑾沉吟不答,哈哈笑道:“张都督莫要生疑。这狗头金只是区区薄礼,不成敬意。思力受大汗所托,不日还要再赴长安献上大喜呢。”张公瑾道:“怎么?将军还要去长安?这大喜从何说起?”执失思力道:“我主颉利可汗愿修婿礼,请求迎娶大唐公主。这还不是大喜吗?”执失思力说罢,旷地上除了马匹嘶嘶喘气外,竟是一片寂静,众兵丁都望着张公瑾,看他如何作答。张公瑾朗声大笑道:“好啊。此乃万民之幸,果然是大喜。”当即传令下去安排酒宴。执失思力道:“军中无以为乐,思力此行还带了敝国马球队一支,相戏可助酒兴。”张公瑾道:“甚好,正想一观。”   马球源自波斯,东汉年间已传入中土,至唐时大为风行,尤以军中为盛。唐营兵丁中多有好此道者,听到执失思力还带来了突厥马球队,纷纷翘首踮足观望。只见执失思力轻轻击掌,六骑骏马从辕门外飞驰而来,马上乘者都作突厥武士装扮,三人着青甲,三人着绯甲,各持偃月形球杖。奔到近处,六条彪形大汉同时跃下马来躬身一礼,身手都矫健之极。许观等仔细看去,五名武士各退了一步,为首一人青甲外面还罩了件大氅,赫然正是阿赫莽。   张公瑾命众军士闪开,让出一大片空地,又令几名健卒用石块垒成两座球门。执失思力取了一柱线香点着,喝道:“以一柱香为期,健儿施逞技艺!”六人得了号令,各自上马往两侧一散,分作青红两队。阿赫莽从怀中掏出一枚大小如拳的金色小球,往空中一掷,那金球呜的一声直飞上天,良久方落了下来。阿赫莽伸出偃月杖向上一挥,正敲在金球上,发出金铁交鸣一声响,原来这球杖与金球竟都以精钢铸成。只见那金球又被击上天去,唐营中擅长马球的军士无不脸上变色。有几个不懂此道的军士小声询问:“这突厥人马球技艺很高吗?”“也瞧不出有多高明啊?”有懂行的军士教训道:“你们懂得什么。马球多由木制成,即便是木制马球也常致人伤损,被击中致盲之事更是时有。这精钢制成的马球若是击在身上还不得骨断筋折?这突厥人敢用此球,必定是位大高手。”   此时金球又落将下来,阿赫莽没有再伸杖去接,任那金球落在地上砸出一个深坑,方拨马到近前将球敲至空地中央。阿赫莽对三名绯甲武士道:“你们小心了!”   话音未落,手中偃月杖挥动,那金球迅如急电,直奔对方石门射去。一名绯甲武士纵马疾冲,舞动钢杖封在门前,金球击在杖上火星四溅,又被磕到半空中。这绯甲武士不待金球落地,抡杖猛击。他这一击势大力沉,那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流星赶月般洞穿了青甲武士一方的石门。唐营军士见了都轰然叫好,阿赫莽哈哈笑道:“好。再比过!”这一番马球的热闹,真如一首《杖前飞》里赞道:“青一队,红一队,敲磕玲珑得人爱,前回断当不输赢,此度若输后须赛。脱绯紫,着锦衣,银蹬金鞍耀日辉,场里尘飞马后去,空中球势杖前飞。”   寻常球赛,马球多滚地疾走,这场好斗,金球竟全不着地只是旋空飞越。唐军大营之中,突厥武士虽只六人,却人人骁勇,如履无人之境,酣斗之间大声呼喝,直震得山谷鸣动,四野回响。阿史那婆罗门喜笑颜开,对张公瑾道:“看我突厥勇士比你们唐人如何?”他华语虽不及执失思力流利,这几句话说得倒也明白,张公瑾点头不语。唐军众军士却都瞧得目眩神迷,乍舌不已,又不禁暗暗泄气:“我唐营里何曾有这等彪悍的人物。”   线香燃了半柱,场上局势已微微生变。青甲武士一方输了两球渐生焦躁,纷纷上前抢攻;绯甲武士却并不着急,都缩到自己一方石门前各自挥杖将金球传来递去,似乎一心要将那半柱香工夫耗尽。又斗了一阵,阿赫莽不耐,一拍坐骑,急奔到一名护球的绯甲武士面前。阿赫莽大半个身子疾探而出,左手挥杖猛击,只是这一杖竟不击向金球而是砸向那绯甲武士。绯甲武士缩身退让,阿赫莽右手忽然摘下马上挂的一杆金色长矛,猛抽在金球上。见势不妙,另一名绯甲武士忙挥杖抢上前封挡,金球撞在杖上朝在一旁的唐军队列急射而去,眼看就要射在一名唐营军卒身上。   说是迟,那是快。便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条人影从旁飞掠而出,挡在那名军卒身前。金球不偏不倚,正射中这人胸口。众人惊呼声中,却见这人缓缓直起身来,从怀中取出一面盾牌,又取出那枚金球托在手中。这人身躯魁梧,面如淡金,正是夔州昭武校尉李抱金,原来他早将盾牌藏在衣中,方能硬接下破空射来的金球。   李抱金大踏步走到绯甲武士面前将金球递了过去,转身又退入人群之中。执失思力起身朝那绯甲武士喝道:“怎敢如此无礼,还不快向张都督请罪。”又对张公瑾道:“他一时失手,都督莫怪。”张公瑾嘿嘿笑道:“好说。好说。”心里却另有计较,他曾与李抱金交过手,虽然其时李抱金蒙面,未见过面孔,见他身法却仍觉得眼熟。又瞥见许观朝自己作手势,顿时明白劝降已成,接球这人便是和自己交过手的那名黑衣人。张公瑾心道:“突厥人想议和,赠金自然是示之以利。这马球赛说是助兴,未尝不是炫耀武威,欲令我军不得不和。只是这几个突厥武士有些手段,如今天赐此人,何不派他出去较量一番,也教突厥不敢小觑我军。”   他主意已定,当即唤来李抱金道:“你便是李抱金吗?可会打马球?”李抱金答道:“小人正是。我在夔州训演骑兵常借马球之戏,也略知一二。”张公瑾道:“既如此,可敢与这些突厥勇士切磋一番?”李抱金道:“蒙都督差遣,某带罪之身安敢有违,只是还需几人相助。”张公瑾环顾场内道:“谁愿下场与突厥勇士赛马球?”话音未落,辛开道打马来到场中,朗声道:“末将愿往。”张公瑾道:“还有谁愿下场比试?”这次却良久无人答言,原来众军士见过突厥武士马球绝技,均自忖不是对手。辛开道痛恨突厥,一心要替死在狮子梁的吕韬、赵昂等人报仇,余人却都不敢出头。过了半晌,见唐军中再无人作声,执失思力道:“吾国这几名球手适才已赛过几局,不如让他们养歇力气,改日再与大唐勇士切磋。”张公瑾听了,暗暗点头,心道:“明明是我军中无人下场,执失思力说话仍顾全大唐颜面。此人果然是个人才,无怪突厥向来以他为使。”阿史那婆罗门却自顾哈哈大笑,得意之极。此时人群中忽然走出一人,正是许观。他大声道:“李校尉,我与你同去。”许观见唐营中除了辛开道无人下场,被阿史那婆罗门讥笑,激起胸口热血如沸,便如在燕婉园相救张公瑾一般,见形势急迫便挺身而出,哪里还记得自己只是一介书生。   李抱金道:“多谢许兄弟好意。只是一会儿马球场上争斗,恐有损伤。”许观道:“李校尉,我如今在匡道府中任一名兵曹参军。效命沙场,尤是本分,何况这区区马球场?”两人正说话间,阿史那婆罗门已颇不耐烦,叫道:“既要比试,便须尽快。你们唐营只选六人也选不出来吗?”李抱金双眉一挑,朗声道:“对付他们几个,何须六人,我们三人足矣。”走到张公瑾案前道:“都督,这六名突厥武士已自相比过一场。我见他们盔甲尽湿,大唐若以六人出战,未免太占便宜。抱金欲以三人出阵,不知可否?”张公瑾寻思:“以三对六,纵然败了,也于名无损。”便道:“听来倒也公平。这几位突厥勇士的球技甚高,你们领教时务必小心。”   有几名军士牵来马匹,又取了衣甲与李抱金、许观等人拴束。小宴也奔到许观身旁,嗔道:“谁让你强出头的?快快回去。”许观一呆,想起正是在夔州小宴应战阿赫莽时自己说的话。小宴见他发呆,笑道:“不过你刚才挺身而出的样子倒很威风啊。”许观听她称赞自己,心里一甜,说道:“其实我不太懂马球,只是看不惯那突厥王子的得意样子。”小宴轻轻叹道:“不会马球还敢出头,更不容易,简直是大英雄所为。”许观被她夸得不好意思,脸微微发红。谁知小宴又道:“可惜大英雄们多半都是些大傻瓜。”   李抱金衣甲拴束已毕,有军士递上几根球杖。李抱金摇了摇头道:“我这对铜鞭便可作球杖。”将盾牌绾在臂上,提了一对铜鞭飞身上马,出到阵前。辛开道选了根硬木制成的偃月球杖,许观则选了根杖头裹有牛皮的藤制球杖,又将波月石挂在胸口,也拍马欲出。小宴方叮嘱道:“你莫上前和他们缠斗。还记得郭三教给你的咒儿吗,上场之后只顾念咒。切记。切记。”   阿赫莽在远处看到小宴与许观也在唐军中,从怀里取了枚狼头面具戴上。原来阿赫莽自幼闻到花粉便气喘胸闷,有人知晓了他这软肋便常以此制他。此症后世称为“花粉过敏”,系一种不良免疫反应,当时却无人能知其原由,只道是一种怪病。阿赫莽在夔州又因此吃了大亏,后来痛定思痛,便请高手匠人打造了这枚面具。面具口鼻处内藏有炭粉,戴在头上呼吸无碍,却可阻隔粉尘。(按:后世军史学家常谓防毒面具由俄国人Nikolay Zelinsky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发明,殊不知早在初唐已被运用于战场。)   阿赫莽戴上面具,许多人已认出他便是狮子梁大败唐军的那员将领,辛开道见了更是目眦欲裂。双方策马来到场中,阿赫莽笑道:“李校尉,你本是我手下败将,他们搬了你来又有何用?”李抱金全然不恼,说道:“上次你用邪术伤我,若只比拼武艺,你未必及我。”阿赫莽道:“这次咱们比的可是马球。”又一横手中金矛道:“此矛叫作能断金刚矛,以陨铁与横公鱼王之血铸就,无坚不摧,你可曾听说过?”李抱金道:“袄教三大神兵之一,我自然听过。”阿赫莽将能断金刚矛举到面前,轻轻抚摸道:“我以此矛为球杖,你要小心了。”李抱金视若不见,面无表情道:“放马过来。”   阿赫莽艺业过人,在突厥又官居要职,众武士都格外尊敬。他与李抱金两人用华语问答,其余五名突厥武士虽不能完全明白,也知道对方全无恭敬之心,无不愈听愈怒。一名青甲武士按捺不住,大吼一声,策马前冲,挥动球杖猛击在金球上。金球破空,声如尖啸,不奔球门而朝李抱金面门射去。却见李抱金不避不让,待球到面前,手腕忽然轻轻向上一翻,一对铜鞭像火筷子夹炭一样牢牢夹住金球。青甲武士的眼里露出骇然神色,李抱金却仍是全无表情,眯着细眼道:“你是想让我们先开球吗?”青甲武士的脸青一阵、红一阵,不知道说什么好。等了一会儿,李抱金道:“那便谢了。”双鞭一错,将金球激射而回,竟似用强力机括发射出去的一般。青甲武士猝不及防,慌忙用球杖隔挡,金球击在杖上只觉双手巨震,球杖竟脱手而出,与球一起落在地上。   唐营兵卒见了都欢声雷动,拍手喝彩。便在欢呼声中,阿赫莽催马疾冲,举矛对准金球向下戳去,将球插入土中。这一来都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却见阿赫莽右手持矛,左手结印胸前,口中念念有词,那金球竟在地里穿行,直冲进唐军一方的球门。金球在地下运行时,轰然有声,地上现出一条长长的土垄。   阿赫莽勒住缰绳,笑道:“承让。承让。”众人都瞧得目瞪口呆,均想:“从未见过如此打马球的。这突厥人身怀异术,如何能胜?”忽然金球嗖的一声破土而出,悬在空中顿了一顿,犹如有了生命般径直朝突厥方的球门飞去。原来许观得了小宴叮嘱,上场便开始念郭三教的御剑咒。可这门道术他毕竟尚未融会贯通,念了半天毫无效用,直到突厥先下一城,许观一急,心念动处,福至心灵,才将金球从土中挪移出来。阿赫莽见金球飞掠而至,只道是李抱金所为,笑道:“原来李校尉会的邪术也不少,还懂得茅山宗的御剑术。”他口中讥讽,手上丝毫不缓,手挥金矛,正封住金球去路。   许观见阿赫莽出手阻拦,只道对方要比试武艺。想起郭三说过使用御剑咒还须心中存念之事,寻思这次可不能再想面馆师傅削面了,于是闭上双眼,默念佛经中所载菩萨作狮子吼,摧伏魔军诸事。他这一念之下,那一丸金球嗡嗡作响,挟带风雷之声,漫天纵横飞舞。阿赫莽只觉金球每次击来所含劲力一次大过一次,也暗暗称奇,当下将能断金刚矛舞成一团金光,小心守住门户。这番好斗众人瞧在眼里,都觉胆战心惊,均想:“若我是那突厥人,只怕身上早被金球砸出十几个窟窿了。”小宴在旁看了一阵,心想:“马球赛比的是谁能破门,如此缠斗下去有害无益。”便提声对许观叫道:“别和他打了,快些破门就是!”许观听到小宴叫喊,心神微分,金球当的一声落在地上。其余五名突厥武士都在凝神看这场比试,只有辛开道瞧出空档,当即跃马抢到阿赫莽身边,朝金球猛抽一杖。金球贴地急滚,霎时洞穿了突厥方的球门,全场顿时彩声雷动,只有阿史那婆罗门面沉似水。   阿赫莽瞅了瞅辛开道道:“你叫什么名字?身手不错啊。”辛开道怒道:“狗贼,你爷爷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匡道府宣节校尉辛开道是也!今日要为我家弟兄报仇!”白光一闪手中多了柄单刀,瞬息之间已朝阿赫莽砍出三刀。这三刀劈面而去,端的是迅捷无比。可是他刀法虽快,对方身法更快,阿赫莽身不离鞍,腾挪避让,将三刀都闪了过去,口中还好整以暇赞道:“刀法不错啊。”辛开道一击不中,正要猱身再上,阿赫莽道:“也接我一招试试。”辛开道只觉金光闪动,知是金矛朝自己胸口戳来,只是这一击来的太快,想要封挡躲避都已不及。眼看金矛就要刺中辛开道,阿赫莽忽然“咦”的一声,又将金矛撤了回去。原来许观见情势危急,忙念动御剑咒又让金球朝阿赫莽攻去,阿赫莽只得回矛自救。此时李抱金也拍马举鞭冲了上来,阿赫莽便弃了辛开道,挺矛迎上去战他。二马错镫,只听当当两声响,正是金矛连戳在李抱金的盾牌上。二人回马一凑,又是当当两响,这次却是阿赫莽接了对方两鞭。其余五名突厥武士见了,也都催马上前将李抱金围在中间,眼见马球赛就要变成一场鏖战,张公瑾忽然站起,手举金杯朗声说道:“大家住手!今日马球赛旨在助兴,不可为旧怨伤了和气。方才我见双方各入一球,可作赛和论。各位勇士请速去换下盔甲,同来饮酒。”执失思力也起身道:“正是!突厥与大唐虽疆分二境,却如手足相卫,唇齿相依。愿两国相恤灾患,永修邻好,使百姓安乐不绝。阿赫莽,快领兄弟们谢过张都督赐酒。”   阿赫莽与五名突厥武士这才弃了李抱金,驰马近前,各自跳下分饮赐酒。待他们饮罢,张公瑾哈哈大笑,道:“六位突厥勇士果然个个骁勇,都是英雄好汉。”辛开道在一旁看六人饮酒,紧握刀柄,满脸悲愤。苏烈瞧出他脸上怒色,端起斟满的金杯叫道:“开道!都督赐酒,你也来饮一杯。”辛开道接过金杯,仰脖子一饮而尽,一言不发大踏步离开。张公瑾瞧在眼里,神色自若,对李抱金道:“你武艺很好,也把名姓说给大伙儿听听。”李抱金躬身道:“带罪之人,能为国出力已是万幸,不求显名。”张公瑾大喜,又赐了他一大杯酒。此时天色渐晚,张公瑾对阿史那婆罗门与执失思力道:“殿下与将军远来是客,但请痛饮,今夜须尽欢而散。”又命人在旷地燃起几个大火堆,令军士们围坐聚饮,彻夜方休。   次日清晨,突厥使团辞别张公瑾,缓缓北归。行出十里,执失思力方长舒一口气,策马到阿史那婆罗门身旁,说道:“殿下,此次与唐结好若能成功,实为我突厥之福。”阿史那婆罗门皱眉道:“早也说和,晚也说和。如今连和亲都想出来了,莫非父汗真想作李世民的女婿吗?”执失思力道:“据细作所报,我死敌薛延陀的可汗夷男已派了使臣前往长安。李世民赏了夷男宝刀与宝鞭,令夷男对部族大罪者斩,小罪者鞭。这番话可句句都是对咱们说的。如今强敌环伺,大汗和亲之举也是迫不得已。”阿史那婆罗门怒道:“夷男有什么了不起?李世民又有什么了不起?咱们不是刚在狮子梁把唐军杀得大败吗?我看是父汗老了!”他心中不悦,举起马鞭狂抽坐骑,马儿吃痛狂奔,霎时将执失思力抛到后面。   阿赫莽纵马追了上去,阿史那婆罗门侧目见是他,勒了勒缰绳,说道:“执失思力啰啰嗦嗦,很是讨厌。你再想个法子,好让我有仗打!”阿赫莽沉吟不答,阿史那婆罗门急道:“上次你让我们的兵士扮成唐军去河西侵扰,果然引出一场仗来。不如咱们再使这个法子。”阿赫莽道:“殿下噤声,此事不可声张。依小将之见,用不着再使什么法子,不日也会有大仗打了。”阿史那婆罗门道:“你没听到执失思力要去请和亲吗?父汗这么低三下四,还能有什么仗可打?”阿赫莽道:“当年李家父子都曾对我突厥低三下四,进贡金帛无数。大汗宽宏仁慈,便息戍罢兵与唐结好。可李世民狡猾起来像只狐狸,狠毒起来赛过胡蜂。他连亲兄弟都能下手杀戮,这和亲之事,成与不成都难说的很。”阿史那婆罗门哼道:“不成最好!我提兵去长安将李世民君臣一个个都捉来,将首级割下给你们作马球打。也教父汗知道日后谁才能作草原上的苍狼!”阿赫莽道:“殿下英武盖世。若是李世民冥顽不灵,真敢派兵来犯,我早已安排下了计策,漠北的草场便是他们的墓地。”   十一、踏雪   马邑以北的官道上,阿史那婆罗门正为是战是和大发雷霆,十里之外唐营帅帐内同样争吵不休。牛旻道:“我观突厥和亲示好,其意甚诚。若依前和睦,二境再无征战之苦,大是好事。”辛开道道:“有人刚给突厥打得一败涂地,如今人家讲和自然求之不得,免得再吃败仗。”牛旻脸涨得通红,喝道:“你说什么?”紧握刀柄对苏烈道:“匡道府的校尉果然威风的很啊!”辛开道也伸手握刀,冷笑道:“莫非怕你不成?”帅位上张公瑾猛击桌案,怒道:“大敌当前,你们居然还自相争斗不休,都给我拖出去各打二十军棍!”苏烈忙拉住辛开道跪倒在地,说道:“苏烈御下无方,愿代领这二十军棍。”辛开道急道:“都尉,万万不可!”   此时流星马报进帐,报说仲山府折冲都尉高子勋一到肃州,刺史公孙武达果然率众出城大破突厥军,此刻高子勋已在回兵路上。众人见与苏烈说得丝毫不差,方各自叹服。张公瑾却依然面罩寒霜,说道:“你们先起来。定方,你也说说该和还是该战?”苏烈道:“末将以为突厥请和亲之时,必为我大唐兵发定襄之日。”张公瑾道:“何以见得?”苏烈道:“突厥新胜于狮子梁,士气正旺,何以反赠金求和,请尚公主?彼必有重大内患,此时不图,恐悔之晚矣。我主英明,定当出兵讨伐。”张公瑾听罢,厉声道:“自古以胜求和原是常事。此刻出兵安知不是再蹈狮子梁覆辙?况且你区区一个折冲都尉,怎敢妄揣圣意?”他越说越怒,起身抓了案上的牛油灯朝苏烈扔去,只是他盛怒之下这一扔失了准头,竟将油灯扔出帐去。众人只听帐外哗啦一响,哎哟一声,也不知砸到谁了。一时间帐内人人惊惧,皆不敢言。张公瑾余怒不消,撇了众人大步而出。见他出帐,牛旻冷笑道:“咦?不是有人料事如神吗?怎算不出都督今日吃了火药?”也扬长而去。余下众人围住苏烈安慰了几句,各自散了。苏烈独自去帐外将牛油灯拾了起来,绕到帐后坐在地上,抬头看天不语,不知不觉坐到满天星斗。   又不知呆了多久,苏烈忽听到前面脚步声响,起身看去,见迎面正是张公瑾。苏烈道:“都督,苏烈已候了多时。”张公瑾喝道:“你等我作甚?莫非是来讨那二十军棍的吗?”苏烈道:“都督唤我,却为何忘了?”张公瑾道:“我几时唤过你。”苏烈道:“都督武艺过人,四海皆知。以物掷人安能不中?今日将灯掷于帐外,‘灯在帐外’自是‘等在帐外’之意。”张公瑾听了,哈哈大笑道:“药师,他当真猜出来了。”   只见张公瑾身后,衣衫飘飘现出一人,年纪在五旬开外,一袭紫袍,身材高大,姿貌瑰伟。这人捻须微笑,缓缓道:“他猜得出圣上旨意,自然也猜得出你的哑谜。”张公瑾对苏烈道:“这位便是刚到马邑的兵部尚书李靖李大人。”李靖李药师用兵如神,天下皆知,苏烈忙躬身施礼道:“匡道府折冲都尉苏烈见过兵部尚书。”李靖携他起身,三人同到帐中,李靖对苏烈说道:“你今日所料果然不差。张都督上疏六点言突厥可取之由,圣上深纳之,已命我为行军总管讨伐突厥。”苏烈大喜道:“吾皇洪福齐天,尚书大人亲至,必能大破突厥。”张公瑾道:“塞北苦寒,不日浑河便会上冻,可以行军。渡河之后,攻打定襄可走狮子梁、合墩山和恶阳岭三途。只是从何处进兵,却须仔细斟酌。”李靖道:“这三途有何不同?”张公瑾道:“我军新战于狮子梁,突厥必当于此再布重兵。合墩山在定襄城西,由突厥名将阿史那思摩率兵镇守。此地距马邑近但距定襄路途远,探子曾报,合墩山后还有数道关隘。恶阳岭在定襄城南,守将便是那位阿史那婆罗门王子。恶阳岭距我大唐境地远,却距定襄极近,一过恶阳岭,定襄便再无险可据。只是恶阳岭两侧皆是山谷,道路最是险峻。”李靖道:“定方,公瑾道你善能用兵。依你之见,当取哪条道攻打定襄?”苏烈想了想道:“突厥在狮子梁新胜,锐气正盛,且必多加防范,故不可取。恶阳岭地势险峻,又远离大唐腹地。《孙子》云:‘不知山林、险阻、沮泽之形者,不能行军。’又云:‘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我军卷甲急进,深入险地,恐怕三军将领都会被擒。以末将之见,当选合墩山进兵。”李靖点了点头道:“我听说你的匡道府里有一人通晓神行之法,当真有此事?”苏烈道:“确有此人,便是与突厥赛马球的兵曹参军许观。尚书若想见许观,我这便去传他。”李靖道:“不必。咱们去他的营帐。我初到马邑,正想四处看看。”   三人并不声张,穿营而过来到许观所居军帐。苏烈撩开帐门,见里面竟空无一人,微觉奇怪。张公瑾伸手一指道:“在那里。”只见不远处山坡上有一对青年男女,正是许观与小宴。李靖奇道:“怎么唐营里会有突厥女子?”   月光之下,小宴俏立在一块平滑的圆石上,身着窄袖紧身的白色胡服,在原地转了一个圈,笑道:“这衣服是我去年在突厥游历时买的,好不好看?”许观从未见过突厥女子,又见她不施脂粉,只用乌膏注唇,只觉与大唐女子的装扮大不相同,却别有一番英气勃勃。鼻中闻到阵阵幽香,呆呆道:“好看啊。好看得就像……”小宴道:“就像什么?”许观满腹经纶却一时想不出用什么来比拟,呆了半晌,脸上一红,说道:“就像……就像小宴一样。”小宴笑道:“说了却跟没说一样。”忽听山后有人叫道:“他就是只呆头鹅,还是别要了。”两人都是一惊,见说话那人正是缓步走来的张公瑾,脸上微微带笑,身后还跟着苏烈与一名长者。   张公瑾为李靖引见过许观与小宴,苏烈道:“许观,尚书大人想看看你神行的本事。”许观道:“是。”将波月石贴身带了,纵身而起,飞步疾奔。只见他身形一晃,便到了数丈之外,当真快得匪夷所思。片刻之间,已围着这小山坡绕了一圈,回到原地。李靖道:“你这本事是何人所授?”许观将波月石取下递了上去,把石头的来历略述了一遍。李靖手托波月石端详了会儿,问道:“若是带着这石头骑马,也有神行之效吗?”许观道:“佩此石骑寻常马匹,便如同骑千里驹一般。”李靖道:“当真是天下至宝,你快收好了。”又问小宴道:“姑娘是从突厥来的吗?”小宴道:“我从长安来,只是这衣服是在定襄买的。”李靖道:“你到过定襄?”小宴道:“是啊。从这里去定襄要向北过浑河,翻过恶阳岭就到定襄城了。我去年便是这么走的,不过定襄城里到处灰蒙蒙的,也没啥好玩的。”李靖道:“定襄城里也有好玩的地方呢。下次我带你去看看。”小宴拍手道:“好啊。好啊。那么一言为定了。”李靖微微一笑,又对苏烈道:“明日此时,你来帅帐,我有要事相商。”又对许观与小宴道:“你们带上那石头,届时也一并来吧。”他说话平和缓慢,却不知怎的自有种令人难以抗拒的威严,说罢也不待许观与小宴答应,便转身而去。   次日清晨,李靖在帅帐点兵,众将闻说太宗已决意讨伐突厥,无不摩拳擦掌,踌躇满志。李靖命牛旻率兵五千埋伏在合墩山脚的树林之中,吩咐子夜时大鸣战鼓诱敌出战,待敌军至时便可退出林外。又命张公瑾堆积柴草,率兵八千伏在树林之外,待敌军入林便可放火。派拨已毕,众将各自领命而去。待到入夜,许观与小宴如约到了帅帐,见李靖与苏烈都已坐在帐中。李靖道:“你们跟我来。”走出帐去,跃上马背。三人也都上马跟在后面,见他策马驰了数里,转到一处山谷停下。不久山谷之中传出轰轰回响,少时驰出一彪军马,有数千之众。但闻马蹄奔腾,刀枪撞击,却听不见半点人声。转眼间这路军马已列队完毕,齐刷刷列在谷口。仔细看去,李抱金、辛开道等人竟都列在前排。   李靖扬起马鞭对苏烈道:“这三千军马都是从各军府选出的精干武士,今夜便能马踏恶阳岭,直捣定襄!”苏烈惊道:“莫非是朱隽攻宛之计?”小宴听罢,问许观道:“什么叫作朱隽攻宛之计?”许观低声道:“苏都尉说的是《后汉书》里的事儿。汉末时候右中郎将朱隽曾围黄巾于宛。黄巾军在城内筑起土山防御。朱隽命人鸣鼓攻其西南,黄巾悉众赴之,朱隽却自带精兵五千,攻其东北,遂乘虚而入。”小宴一扁嘴,道:“怎么跟你呆久了,人人都爱掉书袋?”许观苦笑道:“他说的是古代战例。只需说出战例之名,李靖尚书便能懂得他的意思。”果然听李靖道:“不错。不攻而示敌以攻,是为声东击西之计。张公瑾所率兵马只为乱敌志耳。这三千骁骑尚缺一名副帅,你可愿领兵去恶阳岭?”   苏烈道:“尚书大人委以重任,苏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是……”李靖道:“只是什么?你担心三千兵马到了定襄城有去无还吗?”苏烈道:“恶阳岭紧邻定襄,我军以三千军马深入险地,只怕凶多吉少。”李靖笑道:“突厥占尽地利,不出奇兵,恐难取胜。颉利生性多疑,又素知我用兵谨慎,从不弄险。若能一夜经恶阳岭而至定襄,颉利必以为我提倾国之兵而来,不然安敢孤军深入至此。此行虽险实安。”苏烈道:“大人明察。自马邑翻越恶阳岭,虽不过百余里之遥,但据探子来报,这几日山中落雪。山路崎岖兼有积雪,我军路途又不熟识,一夜之间恐怕难以赶到定襄。”李靖道:“知你有此一问。”又吩咐几名小校抬了几口硕大的木箱来,放到众人面前。李靖策马上前朗声道:“诸位弟兄!大家可记得突厥为祸中原已有多少载了!我大唐不知死伤了多少男儿,耗费了多少金帛才换来一时安宁。可突厥反复无常,世为寇盗,每次议和后依然连年入寇,焚我城邑,掠我百姓。今我主万岁已命我为帅,率领大军讨伐突厥,大破定襄便在今夜。弟兄们,你们可敢随我去恶阳岭?!”众官兵纷纷扬起刀来,齐声呐喊:“我们誓死相随!”一时间声彻四野,一排排长刀在明月映照下闪出点点寒光。   李靖拔出腰刀,朝一口木箱砍去。只听喀嚓一声,箱盖被劈为两半,从里面哗啦啦泻出一堆小石块。李靖拾起一枚石块,大声说道:“这些石块是神行之宝,大家配在身上骑马,可增马力,能日行千里。”说罢将手中腰刀用力一掷,那刀被掷出数十丈远,直挺挺插在地上。又对许观低声道:“用你那宝贝石头,骑马快跑将刀捡回来。”许观得令,一拍坐骑纵马而出。他带了波月石在身,那马儿四蹄腾空,飞走如风,众人不及细看,许观已到刀旁跳下马背,拔起腰刀。众人再定睛看去,许观一人一骑已回到李靖身旁。李靖接过刀来迎风挥舞,叫道:“你们可见到这神行石的威力?今夜咱们便翻过恶阳岭,杀到定襄去!活捉颉利!”三千官兵一齐跟声呼喝道:“杀到定襄去!活捉颉利!”   许观眼见人人慷慨激昂,也激得心潮澎湃,对小宴道:“李尚书当真了得,一夜之间竟能找到许多宝贝石头。”小宴叹道:“你那石头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箱子里那些石头只是些普通石头罢了。”许观惊道:“怎会如此?”小宴道:“虽然是假石头,可与真的也差不多。”许观不解道:“怎么你越说我倒越糊涂了。”小宴道:“这些想来书本上没有,难怪你不明白了。恶阳岭山路难行,若想一夜翻越,十人里只怕有五人心里犯难。可有了你老人家一番神技在前,人人都道那些石头能助人神行,胆气一壮,兴许就能翻过恶阳岭了。”须知我国古人已知晓利用心理暗示来影响他人行为,最著名的例子自然是曹操“望梅止渴”的故事。后世医者令失眠者服用维生素片,却告知其所服为安眠药,之后发现仍有安眠效用,皆因心理暗示之功。李靖之谋,亦属此类。   小宴随口解释,许观道:“你说我的石头是件罕物并非人人都有,倒似一本书里某女子对某男子说的话儿。”小宴道:“谁对谁说的话儿?”许观皱眉道:“我必是读过,一时却想不起来了。”李靖又对小宴道:“小宴姑娘聪明得紧,若是跟我学几日兵法,寻常将领都不是你对手。”小宴道:“打仗有什么好玩的?我可不学,你教给苏都尉好了。”李靖听了,哈哈大笑,又道:“说得好!打仗有什么好玩的,不学也好。不过今夜这场仗还当真需要姑娘相助。”小宴道:“是要我带路翻过恶阳岭吗?”李靖点点头,正色道:“不错。这条路只有小宴姑娘你走过。恶阳岭之役关系重大,李靖恳请姑娘相助。”说罢翻身下马,竟朝小宴恭恭敬敬施了一礼。   小宴裣衽还礼,口中却沉吟不答。许观道:“小宴,临患不忘国,忠也。为国为民乃大节所在,纵有艰险,咱们又岂能因祸福避趋?”小宴叹道:“我以前从来没将生啊死啊放在心上过,可如今却不同了,我只是担心……”许观道:“担心什么?”小宴端目凝视了他片刻,心里想说:“可认识了你,却不同了。”开口却道:“李尚书,我答应你们就是。”又对许观道:“你留在马邑等我回来吧。”许观道:“你说什么?咱们不是讲好,再不分开了吗?如今大事临头,怎能让你独个儿赴险?”小宴低头想了想,说道:“对不住了。”忽然出手,在他颈后一戳,许观闷哼一声晕倒过去。小宴用手轻抚他头发,又替他理了理衣服,好似对熟睡的孩子道:“你乖乖等我。”吩咐小校将许观扶回营帐,对李靖道:“我这里俱已停当,几时启程?”李靖笑道:“他遇上姑娘,如获珍宝。咱们此战必胜,你们不消数日便能相见。”又将小宴叫到旁边低声叮嘱了一番,方命人取来牛羊美酒来祭天地。誓师已毕,李靖令众军士各自取了箱中石块,倒了几碗酒分给苏烈与李抱金,说道:“你们先领一千骑作前部,直扑颉利牙帐。若遇强阻速回兵报我。咱们下次饮酒,便在定襄城中。”   此时浓云密布,又无月色,三千轻骑马不停蹄,趁夜北进。两个多时辰之后,已到了恶阳岭中。山间霜雪满地,马蹄踏在上面微微打滑,只是唐军兵卒都知已到了敌人领地,个个小心戒备,纵马疾驰,不敢有丝毫停留。又行了一阵,李抱金报道:“前面山林中有一片营寨拦路,我军可否绕路而行?”小宴道:“恶阳岭山势险峻,无路可绕。”苏烈道:“兵贵神速。咱们不可耽搁,冲杀而过,直奔定襄!”于是喝令军卒,杀向突厥营寨。唐军突然喊声大震袭了过来,直杀得对方措手不及。混战了一阵,突厥营中方鼓角齐鸣,闪出一员将来,正是突厥王子阿史那婆罗门。小宴对苏烈道:“这王子是个草包,咱们赶紧擒下他,好及早翻过恶阳岭。”苏烈便遣李抱金出战。李抱金手提双鞭,纵马出列,叫道:“婆罗门殿下,我可要动手了。”阿史那婆罗门哼道:“要打便打,啰嗦什么?”李抱金道:“好!”双臂一开,金光暴起,一对铜鞭已然出手。众人却是一呆,只见他手中铜鞭并未击向阿史那婆罗门,竟指向苏烈胸口!   李抱金沉声道:“快令大家退兵,不然叫你立刻血溅当场。”苏烈冷笑道:“身为唐将,没想到你竟投靠了突厥!”李抱金叹道:“我的汉名叫李抱金,突厥名字叫穆萨杜尔,原是突厥人,又何来什么投靠背叛?”苏烈惊道:“你说什么?”李抱金接着道:“我本是袄教五城十二楼中第二城城主,当年在教中与人起了纷争,才远走蜀中躲避是非。本想再不理教中之事,谁知那日阿赫莽兄弟到了夔州,大家不打不相识,他心肠甚热,一心想着为国为教出力,说唐军攻打突厥只在指日之间,正当用人之际,又在夔州苦劝了我三天。我拗他不过,才答应出手相助。”阿史那婆罗门哈哈大笑道:“阿赫莽说他安排了计策,果然不假。兀那唐将,你们还不撤兵!”   苏烈不去理会阿史那婆罗门,向李抱金道:“那你后来刺杀张都督与常何将军又是为何?”李抱金道:“既然要相助,便要救彻。我在夔州作一名小小校尉,想要混进征突厥的军中,谈何容易。以替李建成报仇为名,同张公瑾、常何交手不过为在你们眼前显示身手罢了。当日不是我存心相让,常何又怎能伤得了我。”苏烈道:“你就不担心因凶逆之罪一直被关在牢中吗?”李抱金道:“李世民早已赦了前宫与齐府党徒。朝廷若要用人,这也算不上什么大罪。”又指了指小宴,说道:“她在夔州见过我同阿赫莽交手。你们在战场上打不过阿赫莽,必定会来找我。”苏烈恍然大悟,叹道:“没想到你们苦心经营,预先就伏下了这着棋。连李尚书与张都督也被你瞒过了。”李抱金咬牙道:“李靖狡猾的很。派人攻打合墩山之事,我早已报给阿赫莽兄弟,令他赶去救援。谁知唐军在合墩山只是佯攻,另安排了你们来偷袭,若是阿赫莽还在恶阳岭,怎容你们能到此地?”   他话音刚落,小宴在一旁却咯咯笑出声来,李抱金道:“你笑什么?”小宴道:“我笑你知道李靖狡猾,还敢用这些雕虫小技。”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来,说道:“临行之时,李尚书嘱咐,若是你临敌对阵时忽然造反,便将此信给你。如今果应其言,你要不要看看。”说罢将信在手中晃了晃,便要纵马上前。李抱金惊疑不定,喝道:“你将书信拆开再递与我。”小宴道:“好。便依你。”拆开信封,取出一张信笺,递了过去。李抱金用一根铜鞭指着苏烈胸口,分出一根铜鞭去接信笺。只见铜鞭触到信笺,竟像磁石触铁一般,轻轻巧巧将信笺带了过来。见他露了这手,小宴与苏烈都禁不住赞道:“好功夫!”   李抱金将信笺移到眼前,见是一张硬黄笺,发出淡淡香气,上面只龙飞凤舞写了一个“谢”字。李抱金道:“这是何意?”小宴笑道:“你不是报信给阿赫莽,让他去合墩山了吗?所以李靖要谢谢你啊。”李抱金嘿然无言,过了半晌道:“我哪里让你们看破了?”小宴道:“我原本也不曾怀疑你。本以为你离开夔州是因为在众人面前败给了阿赫莽,可当日在唐军大营马球赛后,张都督命你向大伙儿说姓名,明明是个扬名立万的良机,你却执意不肯,却是为何?莫非因为已到了马邑军营中,便不想再横生枝节了?回头想想,疑团越来越多。阿赫莽的能断金刚矛是天下利器,你臂上的盾牌却能挡住。别人不知,我却听说此矛只有袄教三大神兵中的鲛珠盾可以抵挡。袄教三大神兵又岂能落在寻常人手中?再说当日在夔州与阿赫莽比武,你一眼便瞧出他来历,久在蜀中的昭武校尉又怎知晓西域袄教教内的规矩?阿赫莽那日原可用青蚨剑取你性命,为何却手下留情,莫非交手之时已看出你的来历?”李抱金叹道:“我只道此局设得滴水不漏,不想还是留下许多破绽。”小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纸可包不住火。”李抱金沉思片刻,昂然道:“你们看破又能怎样,眼下苏烈在我手中,你们谁敢再向前一步?”   小宴叹道:“你的伎俩早被人看穿了,还以为此刻能占上风吗?不信自己运口气试试。”李抱金闻言一惊,急运内息,却只觉胸口发闷,丹田空空荡荡,竟然半分内力也没有了。又强运功调息,手上铜鞭却越来越重,他素来沉稳,脸上也不禁现出惊惶之意,怒道:“你们这些卑鄙小人,竟然下毒害我?”小宴道:“你若不起坏心便不会中毒。实话告诉你吧,出征前你与李靖尚书所饮之酒里含有一种草药叫作‘醉仙灵芙’。”李抱金愤愤道:“这毒药名字倒好听。”小宴道:“李尚书与苏都督都饮了怎么没事?‘醉仙灵芙’是难得的香草,并无毒性,只是‘醉仙灵芙’遇上另一种叫‘奇鲮香木’的木材便会生成剧毒。不巧你刚刚看过的那张信笺便是用‘奇鲮香木’制成的。只是你若不谋反,便见不到那封信笺,自然也不会中毒了。”   李抱金眼前渐渐昏花,知她所言不虚,咬牙深深吸了口气,忽然举鞭奋力向苏烈砸去。苏烈连忙缩身躲避,唐军中却早有数人纵马抢了上来,各持刀枪来架他铜鞭。李抱金大吼一声,双臂一震将几把兵器都磕飞出去,铜鞭就势一抡正击中两名冲上来的军士。那两人都觉得一股猛烈至极的力道涌来,不约而同口喷鲜血翻下马去。李抱金此时药性发作得愈加厉害,凭着残存的一点力气,舞动双鞭朝唐军杀去。辛开道奋勇向前,也被铜鞭击中。只听几声惨叫,又有几人伤在他的鞭下。只是李抱金势如疯魔双鞭狂舞乱挥,早已门户大开,自己也被砍中数刀。又斗了几合,背上又被一枪透体而过,李抱金却仍大声呼喝兀自死战。众人不敢再逼近,远远散开各以刀枪掷之,片刻间李抱金已身被数十创,却见他瞋目大骂,声音越来越小,终于身子一软倒在马背上。   众人均自骇然:“这人身中剧毒还如此威猛,当真了得。”阿史那婆罗门见李抱金毙命,一摆大枪冲杀过来。阿史那婆罗门王子在突厥,无人不赞他武艺已称得上一流高手,即便是在成都宝会上被小宴连绊了几个跟斗,阿赫莽也道是因为敌人使用妖术,若论武功绝非他对手。他这一路枪法是阿赫莽所授,最讲究身法中正,出手迅猛,有次与一名幽州来的唐人武师较量,只一枪便将对方搠倒在地。此时他初次在战场上出手,比当年对唐人武师时还要迅猛几分。只是这次被放倒在地的自然是王子自己。阿史那婆罗门摔下马那一刻,才隐约明白:“原来他们说我武艺好,一直是骗我的。”   苏烈命几名军士将阿史那婆罗门押回马邑大营,清点人数,见被李抱金所伤军士除了两人伤重多无大碍。再看重伤那两人一名矮胖,一名魁梧,都是进气多出气少,眼看已是不成了。苏烈弯下腰道:“两位兄弟,你们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士?”矮胖那人已气若游丝说不出话来,魁梧那人挣扎道:“我叫……贾子期,他……我们都……叫他小五,我们是从……锦州选来的。”小宴听了心中一动,暗道:“这两人与许郎倒是同乡呢。”苏烈道:“你们有什么心愿说与我听吧。我必尽力替你们办到。”贾子期道:“我……这一辈子也没什么心愿未了啦。”又摸索着从怀中取了根如意银簪,说道:“麻烦……麻烦帮我把这根簪子送到……锦州城南灯笼巷卢家老宅……我内子苏三手上。”小宴接过簪子道:“我日后会去锦州,到时定帮你送到你夫人手中。”贾子期喜道:“如此……如此多谢姑娘了。”双目含笑,便再也一动不动了。苏烈再看时见小五也已断了气,叹了口气,伸手把贾子期双目抚合,又从李抱金身上解下鲛珠盾,系在小宴臂上,方才翻身上马,朗声喝道:“弟兄们!定襄城便在山下。大唐的好男儿,都随我冲啊!”   〖注:   1、李靖非常注重心理战对战争进程的影响。以三千骑兵大破定襄,便是著名的心理战战例。据《李卫公问对》记载:“兵者,诡道也。托之以阴阳术数,则使贪使愚,兹不可废也。”“使贪使愚”之术多指利用神鬼术数、神秘现象来影响士兵心理和鼓舞士气的方法。小说里李靖用波月石来对士兵作心理暗示,姑且也算是“使愚”之术吧。李靖、苏烈等以三千轻骑经恶阳岭夜袭定襄,见于诸多史料。突厥屯兵狮子梁、合墩山等事则系作者杜撰。   2、“醉仙灵芙”与“奇鲮香木”这两种奇异植物的药性并不见于任何医书,出处在金庸先生的《倚天屠龙记》。〗   十二、出关   许观被小宴击晕,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耳边乱纷纷,似乎是阵阵欢呼声。迷迷糊糊间睁眼看时,发觉身处自己马邑营帐中的床榻之上,一名小校走近,说道:“许参军,你终于醒了。咱们已经拿下定襄了!”许观一惊,霍然坐起,一把抓住小校双臂,叫道:“小宴呢!她在哪里?!”那小校冷不防被他抓住,也吓了一跳,忙道:“我也不知。辛校尉刚从定襄带回捷报,我去请他进来。”   过不多时,辛开道大步进帐,一脸喜色道:“兄弟,咱们三千轻骑深入定襄,竟吓得颉利不敢交战,连夜逃往铁山。李尚书此等功绩真是古今罕有!”见他肩胛上缠了白布,许观道:“辛校尉,你受伤了?”辛开道道:“我的伤不妨事。”便将李抱金反叛之事简略讲了,赞道:“李尚书料事如神,当真是世之英杰!”许观听完,也是惊诧不已,又问道:“小宴也回来了吗?”辛开道略一沉吟,许观急道:“莫非她出了什么闪失?!”辛开道道:“那倒没有,只是……”许观道:“只是什么?快说!快说!”   辛开道道:“你别着急。她平安无事,只是没随我们回来,叫你在马邑等她。此事得从头说起。我们攻入定襄时,颉利已经迁走了牙帐。我们挨着一座座毡房搜寻,没找到颉利,却寻到一座帐门上绘有沙鸡的大帐,里面皆是从各地掠来的珍宝,金银珠宝堆了满地。咱们只凭三千人杀到定襄,哪个不是将头颅系在腰带上?如今吓得突厥大汗落荒而逃,苏都尉便传令将这些珍宝分赏给弟兄们。小宴姑娘领三千轻骑翻过恶阳岭,立下首功,苏都尉命她先选。”许观道:“她可有选什么吗?”辛开道道:“小宴姑娘初时什么都不肯要。苏都尉道若是她不选,众人便都不可动手选宝。她无奈便选了一座石像。那石像高过一人,沉重无比,她选此物自是不欲取帐内宝物之意。”许观道:“不过这大帐既然是放置珍宝之处,这石人放在这里定然也有些道理。”辛开道道:“可不是吗!我们抓了名通晓华语的突厥人问了,才知那石像是突厥史上一位大武士的‘杀人石’。”许观道:“什么叫‘杀人石’?”辛开道道:“突厥习俗,武士生前杀一人,则在墓前立一石像,杀人越多,立石越众。那些石像便叫作‘杀人石’。帐内的那块‘杀人石’是位突厥大武士墓前之物,据说每次出征前众将都要在石下祭拜,祈求武运。后来李尚书到了,得知此事,便向小宴姑娘讨了这石像,又命众人拖到帐外,用大锤砸了个稀烂。”许观道:“好好的石像,为何要砸了?”辛开道道:“李尚书想让日后突厥武士出征便再没有石像可以祭祀。这本是攻心为上的兵法,谁知砸开石像,内中却掉出一卷羊皮。”许观越听越奇,睁大眼睛问道:“石像里藏了一卷羊皮?”   辛开道道:“不错。石像里藏了卷古旧的羊皮卷。这下兄弟们都兴奋不已,都道这石像已然来头不小,里面藏的东西一定更是价值连城,便纷纷传看那羊皮卷。”许观道:“羊皮卷上记载了什么?”辛开道道:“上面绘了些突厥文字和许多图案,我们谁也不识。找来突厥人一问,才知这羊皮是一卷地图,那些突厥文字译成华文便是‘瓜州’、‘莫贺延碛’、‘唱歌跳舞之山’等地名。突厥人刚说完,小宴姑娘忽然一把抢过那羊皮卷,对李尚书道这石像已送给了她,如今虽已被打碎,可里面的东西自然也应归她。她本来对帐中珍宝视若不见,忽然点名要这羊皮地图。大伙儿都是一愕,均想:‘这地图果然是宝贝。没准是张藏宝图,她才会动心。’可转念一想:‘她对这帐中珍宝都不屑一顾,又怎会贪图什么宝藏。’大伙儿正各自猜疑,李尚书已把那羊皮卷放在她手中。小宴姑娘道:‘如今你们已到了定襄,我也该走了。’便揣起羊皮卷离去,不知所踪。”许观听罢“啊”的一声,惊道:“上面的文字当真是‘莫贺延碛’和‘唱歌跳舞之山’吗?这下可糟了。她必是去蹈歌山了。”辛开道听完许观所言,却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道:“蹈歌山在哪里?有什么紧要吗?”许观道:“你替我与苏都尉告个假。”从床榻上一跃而起,匆匆取了些衣物银两,便往外奔。   许观所料竟是丝毫不差。原来当日在燕婉园,五娘说起长生瓶本是白民国国宝,后来白民国多经战乱,又被海水吞没,这宝瓶奥秘也随之湮没。可传说有一支白民国后人流亡到西域蹈歌山建了紧罗那城,城主元无咎或许知道长生瓶的奥秘。只是蹈歌山在西域莫贺延碛沙漠的流沙之中,上无飞鸟下无走兽,人迹罕至,因此向来也无人知其所在。那日五娘说罢,小宴道:“便是千难万险,我也要去。”五娘笑道:“纵然你运气好找到蹈歌山,也是枉然。”小宴道:“却是为何?”五娘抬起双眼,悠悠望着远方道:“想那长生瓶的奥秘何等宝贵,人家若真知道又怎会告诉你?那紧罗那城城主元无咎剑术号称当世第一,除了当年茅山的一代宗师王远知只怕再无对手。他又凭什么听你的话?”小宴半晌无言,心中却仍打定主意要解开长生瓶之谜好替五娘治病。待见到那幅羊皮地图,当即决意前往蹈歌山。许观想到小宴孤身远赴险地便心急如焚要去寻她,这番缘由也不及细说。辛开道欲拦,可许观揣了波月石在身,却哪里追得上?   许观离了马邑,一路问道向西而去。这日天色将晚,满目尽是黄沙枯草,夕阳下远远有几座烽燧隐在烟尘之中,一派关西景色。路旁借问方知来到瓜州地界,离玉门关已不在远。许观打听明白莫贺延碛在玉门关外,便寻了店家打尖。用了些茶饭,许观又问起店伙莫贺延碛的方位。那店伙脸色一变道:“不晓得。”许观心中奇怪,拿出了些碎银子递与店伙道:“我是外乡人,从长安来,想到莫贺延碛去。还请店家行个方便,指引路途。”店伙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啰嗦,我已说了不知如何走。你还待怎地?”掌柜的见店伙起急,忙上前接过银子,喝退那店伙,笑嘻嘻道:“您老莫怪。他原是好意,这莫贺延碛可去不得啊。”许观道:“如何去不得?”掌柜的道:“那莫贺延碛长八百余里,水草全无。漫说是人便是只鸟也飞不过去。”许观道:“我也知前路艰险,只是我有个……有个朋友去了那里,生死未卜。纵然是刀山火海,我也要去寻她。”掌柜的啧啧赞道:“如今似郎君这般重义的当真不多。只是还有一件为难事,朝廷早有明令不得私出唐境。近来又有人欲经莫贺延碛前往西蕃,凉州都督李大亮已发了访牒递到各州县,命严候捕捉。郎君此时欲出关恐实不易。”   许观听到李大亮的名字微微一怔,想起与小宴一同替惜梦骗婚之事,不觉面带微笑。掌柜的见他沉吟不答,只道说得他害怕了,便道:“郎君至此已着实难得。常言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各人造化各不相同。咱们心底替朋友祈福也就是了。郎君何不在小店休养两日便回长安去?”许观摇头道:“找不到她,我不回还。”掌柜的苦笑道:“莫贺延碛不是寻常去处,老汉见过有人去的,却从未见过能回来的。纵然能到,怕你也寻那朋友不到。”许观道:“一日寻她不到,我便寻她一日。十年寻她不到,我便寻她十年。”掌柜的叹道:“郎君真是个痴人。此地北行五十余里,便是瓠芦河。过了瓠芦河才到玉门关,一路之上都不太平,时有强人出没。关外有五座烽燧,各相去百里,中无水草。五烽之外方是莫贺延碛。郎君若执意要去,老汉惟愿上苍护佑。”许观道:“多谢店主指路。”那店伙却只是冷笑,许观也不理他,自去买了皮囊盛水,又备下干粮,在瓜州歇了一宿便匆匆启程。   向北行了一阵,隐隐听到水声回响,越走声响越大,走到近处果然见一道大河拦路。许观知已到了瓠芦河,见水流湍急又无舟楫,只得沿河而行,盼能找个渡口。   往上游行了七八里,见河水渐狭不似先前宽阔,许观心道:“若这河道再窄些,便能趟过去了。”又走了三四里,河道只剩了丈余宽,河上还有座胡椒树木搭就的便桥,许观见了大喜,过桥又向西行。待行到玉门关,天已向黑,远远望见路旁半堵土墙后有座古庙,便投入庙中停憩。许观进到庙里,见四壁都已斑驳,房梁上满是蛛网,殿上供了一尊泥塑弥勒菩萨。跪下朝菩萨像拜了一拜,心中祷祝:“愿菩萨保佑小宴一生平安喜乐。愿我此行能寻到小宴,与她一道回到长安。”   忽听庙门外一声马嘶,又传来脚步声,许观想起瓜州小店的掌柜的说一路之上时有强人出没,急忙躲到菩萨像背后,偷眼望外观瞧。只见庙外走进两人。一名青年僧人,生得面如冠玉,相貌轩昂,另一人是个满头红发的粗壮胡人,身材甚是高大却生得尖嘴缩腮,一脸乖戾之气。两人望见菩萨像倒身拜了三拜,拜罢胡人道:“法师,由此往西过了五烽便是莫贺延碛,再无大唐官家守卫。咱们在这里歇息一晚吧。”僧人道:“也好。”便走到墙边闭目打坐。胡人自去生了堆火,烧得必必剥剥爆响。待煮出茶来放了一盏在僧人面前,又到庙外喂完马,方铺开席褥躺下休憩。许观心想:“原来他们也打算去莫贺延碛,却不知去做什么?瓜州店里那掌柜的说有人欲经莫贺延碛前往西蕃,不知是不是说的这两人。”   正寻思间,忽见那胡人站起身来,朝僧人走了几步,又退回去坐在地上,双眉紧皱似乎在苦思什么。想了一会儿,又站起身来朝僧人走去,快到僧人身边时忽然又折回身去,双手抱头跪在菩萨像前,身子微微颤抖,似乎有什么事始终想不明白。胡人思索了良久,站起身来从怀中取出一把尖刀缓缓走向僧人。那僧人端坐在旁默念经文,似对胡人的作为恍然不知。眼看胡人已举刀走到僧人身边,许观见了大急,那僧人忽然睁眼质问道:“石盘陀,深夜不寝,所为何事?”   被叫作石盘陀的胡人一惊,退了两步收起刀道:“玄奘法师,由此西去,前途艰险又无水草,唯五烽下有水。若前去偷水被擒,必被处死,不如归还安稳。”玄奘道:“我在长安立下宏愿。前往婆罗门国求取真经,以解释门诸惑,度人间众苦。不得大法,决不东还。”石盘陀道:“西路艰险,法师终不能达。”玄奘道:“不至天竺我不东归一步。你若畏惧,便自返去。”石盘陀踌躇道:“我带法师来此,已犯了王法。若是法师在前路被擒,将我供出如何是好?”玄奘道:“我如被擒,必不供你。”石盘陀只是不信,又掏出刀来。玄奘道:“出家人不打诳语。纵然我身被切割为微尘,也终不供你。”石盘陀面色稍和,低头瞧见手中尖刀,双目之中又精光大盛,喝道:“你们汉人立誓如何能信?”又向前逼近了一步。玄奘知再说也无用,念道:“阿弥陀佛。”闭目端坐,神态庄严,口中诵念经文,声音里充满悲悯之意,神色之间竟不见丝毫惧色。石盘陀一挥手中刀,正欲斩落,忽听从殿中菩萨像处传出声音道:“住手!”   石盘陀大吃一惊,回头看去,见庙内除了自己与玄奘外只有尊泥塑菩萨像,心中先有了几分惊惧,紧握刀柄喝道:“什么人?快些出来!”大踏步向菩萨像走去,忽然觉得手中一震,尖刀从手中飞到空中,又坠落在地。石盘陀惊骇不已,只道是菩萨显灵,忙俯首在地道:“弥勒菩萨在上,弟子不敢加害法师。”那尖刀好似听懂了他所说,又发出嗡嗡鸣叫,飞起在地上轻扣了三响。石盘陀愈加惊异,以头抢地,忏悔不已,那尖刀才不再鸣叫。石盘陀不敢上前拾刀,又跪倒在玄奘面前道:“弟子险得无量罪,愿受忏悔,求法师恕罪。”玄奘坦然受其礼忏,说道:“我既为你授了五戒,亦是与你有缘。你须知不杀生为佛门根本大戒。以电光朝露之身造不善业,未来当受无间之苦。你去吧。”石盘陀又叩了几个头谢罪方辞别出庙。玄奘走到菩萨像前,恳恳祝颂道:“菩萨果然救苦救难。玄奘必求得真经还诸东土,不负先心。”颂罢拜倒在地,忽听面前又传来那声音道:“法师!”抬头看时,菩萨像旁已跳出个宽鼻阔口的少年。   这少年正是许观。原来许观在菩萨像后见到石盘陀拔出刀来,便想念动御剑咒将刀从他手中夺出。谁知隔了些时日,那咒语已记得不甚连贯,何况他御剑咒修为尚浅,尚不能随心所欲,待见到石盘陀欲持刀行凶,只得出声示警。又见石盘陀凶神恶煞般朝自己走来,心中一急,御剑咒反倒顿时灵验,将刀从石盘陀手中夺下。   两人通过姓名,许观才知玄奘法师正是凉州都督李大亮欲拿之人。玄奘因觉在东土所见佛经多不完备,便立志前往西方婆罗门国求取真经,石盘陀则是玄奘在瓜洲所收弟子,本许诺要护送玄奘经五烽而出唐境,不料却在半途动了恶念。玄奘谢过许观救命之恩,又知许观也要前往莫贺延碛,问道:“小施主,你又是为何要去那里?”许观见他目光中满含仁慈之意,不知怎的胸口一热,便将如何在成都遇到小宴,如何同她来到长安,又如何失散等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说到小宴孤身去了险地,心里一急,眼圈也红了。玄奘听罢,双手合十祷道:“愿佛祖保佑,施主终能和小宴姑娘相会。”许观大是感动,说道:“也愿法师早日到达婆罗门国取得真经。”   两人在庙中过得一宿,次日向西进发。行了八十余里,见到第一座烽燧。玄奘道:“石盘陀曾道一路上惟五烽下有水,却都驻有守军,若有一处被觉,便会被捉拿处死。我们不如等到入夜再去烽下取水。”许观称是,玄奘便将马放到一旁。二人与伏在沙沟中捱到天黑,才蹑足缓缓走近烽燧。待走到烽燧西角,果然见到一条沟渠,忙各自取出皮囊盛水。忽然一支响箭嗖的一声射来,正中许观的皮囊。烽上一棒锣响,有人大喝:“什么人敢来偷水,给我拿下了!”又冲出六七个军士,皆是怪形恶相之辈,将两人横拖倒拽,捉上烽燧。玄奘与许观被押到烽燧内一间囚室里,见正中坐了一名军官,生得又高又瘦,面颊凹陷,左眼下老大一搭朱砂记,瞧上去说不出的瘆人。   那军官见了两人,冷笑道:“朝廷三令五申,禁约百姓私自出蕃。你们好大胆子,当我这五烽都是空设吗?来人!将这两人拖出去打杀了。”玄奘叹道:“阿弥陀佛。不想玄奘取灭于此,不能取得真经。只待来生教化此人,令修胜行,舍诸恶业。”那军官听到“玄奘”二字,站起身来喝住众军士,问道:“你是哪里的和尚,自称玄奘?”玄奘道:“贫僧法名玄奘,自长安而来,前往西方婆罗门国求取真经。”那军官满脸惊异道:“我听凉州人说有僧人玄奘欲前往西方取经,不想果真遇见。”又问了许观来历,更觉惊奇,对许观道:“原来你不是去往西方诸国,而是要去莫贺延碛。那里寸草不生,又无水源,你去岂不是白搭一条性命吗?”见许观与玄奘却都是一脸坚毅,那军官对玄奘道:“我是守这烽燧的校尉王祥,曾在家乡敦煌听报恩寺张皎法师说解佛法。你欲去西方取经,原是好事。只是西路艰险,此去婆罗门国何止万里,你如何能到?张皎法师曾对我说过三段故事,我终不明其意。天亮之前你若能解,我便放你们西去。若不能解,我亦不予你罪,你自去敦煌随张皎法师传法,也不必丧身在西行路上。”   许观听罢,心中惊疑,暗道:“这赌赛太不公平。故事解开与否,都由这王校尉一人说了算。”玄奘却点头道:“校尉请讲。”王祥道:“第一段故事据张皎法师所言,便是传自婆罗门国。是说昔有一人有二百五十头牛。一日此人放牛时见一头牛被虎所食,便道:‘我这牛失了一头,再不是全数了,还留它们作甚?’便将剩下的牛都赶到深坑中宰杀了。世上怎会有这等蠢人,这故事说的是什么意思?”玄奘道:“如来有二百五十条戒律,倘破一条,当生惭愧心,作清净忏悔,不再犯戒。若犯如来一戒,便道戒不具足,何用持为,索性一戒不持,便是因失一牛而杀群牛,如那故事中的愚人一般了。”   王祥听罢,以手抚头,恍然大悟,又道:“第二段故事是张皎法师远行至西域某国所闻。说那国中有位美貌王后患了重病,终日昏睡不醒。国王便唤了医者医治,谁知那医者开出一剂毒药。国王大怒,欲斩医者,那医者却道:‘王后之病,非此药不可医。’见王后奄奄一息,来日无多,国王无奈便让王后服了那毒药。谁知药到病除,王后竟霍然而愈。王后苏醒过来说道:‘我昏睡时梦到来到一地,人人都牛头马面,丑陋不堪,见到我却都讥笑我生得难看。’这故事说的是什么意思?”玄奘道:“恒河水,鱼龙以为窟宅,天众以为琉璃,人间以为波流,饿鬼以为猛焰。彼之毒药,于此或为良药。此之美貌,于彼或为丑陋。故外境之色,皆依其识,而所见不同。这便是故事本意。”   许观幼时广阅佛经,听完玄奘所说,深觉饱含精义,只盼能再多听几句。王祥也若有所思,不住点头,又道:“第三段故事,张皎法师讲时哈哈大笑,我却不明其意。”玄奘道:“檀越且说来听听。”王祥道:“说昔有一人叫作唐僧,有四名弟子叫作悟空、八戒、沙僧与白龙。悟空头上有一道金箍,这日唐僧欲给八戒、沙僧与白龙都套上金箍。套到白龙时,白龙哭道:‘师父,莫套了。再套便是四个箍了,我是宝马,莫叫我作奥迪了。’这故事又是何意?又有什么好笑?”这次玄奘听罢,盘膝低头而坐,皱眉想了良久,却仍沉吟不答。许观看得心焦,凑上去问道:“法师,这故事莫非比前两个都难解吗?”玄奘道:“你不晓得。他那头一个故事是《百喻经》中故事,殊不难解。第二个故事虽不见经典却暗合佛理,也能解得。惟独这第三个故事,百思不得其解。”   许观满心担忧,忽然脑中一道灵光闪过,对玄奘道:“这故事既是张皎法师所讲,他必知其义。我去寻他问个明白不就是了?”玄奘道:“敦煌离此地尚有两百里,此时已是四更,你如何能在天亮之前找到张皎法师?”许观道:“只要王校尉肯放,我自有个赶路的法子。”玄奘道:“既如此,我与那王校尉说。”便对王祥道:“这第三个故事,贫僧一时也解不开。不过这位小施主要连夜赶到敦煌去问张皎法师,天亮之前定然赶回,还请校尉应允。若是他逾期不回,贫僧愿任凭处置。”王祥道:“你好不糊涂,他若去敦煌如何能在天亮前赶回,分明要独自逃走。”玄奘道:“我却信他。”王祥笑道:“好!我便放他,也叫你输个明白。”   许观问明了路途不敢耽搁,离了烽燧将波月石揣在胸口,一路赶去敦煌不提。玄奘继续苦思这第三个故事所含深意,不知不觉天边已泛起鱼肚白。王祥道:“他果然一去不返,你也该依我所说去敦煌传法。”玄奘肃然道:“贫僧家在洛阳,少时慕道。两京名僧,吴蜀大德,玄奘皆有拜谒。莫不穷其所解,倘若我只为养己修名,何必前往敦煌。然恨东土经有不周,才无贪性命,不惮艰危,誓往西方遵求遗法。擅越若必欲拘留,任由刑罚,玄奘终不东移一步。”说罢玄奘双目一闭,再不发一言。王祥见他宝相庄严,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也暗自佩服。此时旁边一名军士上前报道:“那人已回来了。”王祥奇道:“居然回来了?快带上来!”   只见许观抱了个木匣风尘仆仆奔了进来,王祥道:“你是从敦煌回来吗?”许观道:“正是。不但到了敦煌还见到了张皎法师。”王祥怒道:“空口白话!何以为证?”许观道:“我到了报恩寺,张皎法师正在大殿等我。他道:‘你不必多言,快将这木匣带给王校尉。’我待要多说几句,他却挥手令我快走,又道:‘你同王校尉说:放了玄奘西去,日后方知我那故事为何好笑。’我见他不开口询问,竟然尽知我来意,也不敢耽搁,连忙赶了回来。”王祥听完,将信将疑,命人打开木匣,众军士往内一看竟都是一片欢呼。   原来那匣内放了满满一匣脆枣,上面搁了一张信笺。大漠苦寒之地,守军都已数月不曾见过瓜果了,见了脆枣自然人人欢喜。王祥拾起一枚枣看了又嗅,喃喃道:“只有敦煌鸣山大枣才能生得如此饱满……”又拿起信笺,见上面只写了一个“放”字,心道:“这倒奇了,果然是张皎法师的笔迹。莫非真有神佛护佑这玄奘法师?若当真如此,我又怎能逆天而行?”王祥想到此处,额头上已是汗水涔涔,说道:“法师既立有宏愿,今又有上天护佑,弟子敢不随喜。且稍作歇息,我便送法师出关。”   待到午后,王祥命军士送上水囊干粮,将两人送出十余里,说道:“由此向西不须经过其余四烽,便能直入莫贺延碛。那莫贺延碛又称沙河,人迹不至,其中路途我也不识,惟愿佛祖保佑二位。”玄奘与许观称谢不已,别了王祥向西进发。行了一日,只见莽茫茫沙丘如海,果然寸草不生,人鸟俱绝。后人叹这莫贺延碛沙漠的可怖,道是:“夜则妖魑举火烂若繁星。昼则惊风拥沙散如时雨。”又行了两日,两人所带清水已耗去大半,却仍走不出沙漠。许观心道:“如此下去,非困死在这沙漠中,何不再试试这波月石。只是法师那匹马又老又瘦却骑不得两人。”便对玄奘道:“法师,我再试试那赶路的法子,或能带你,那马却带不得了。”便将波月石贴身戴了,抓了玄奘的手拔足便奔。玄奘只觉两耳灌风,双脚再也收不住,腾云驾雾一般往前急奔,口中叫道:“小施主,你原来还有这等神通呢!”   许观只顾埋头狂奔,如此奔了半日,停下一看却是叫苦不迭。   只见满目尘沙飞扬,玄奘那匹瘦马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就在眼前。原来狂奔了半日,竟又回到了原地。许观已是口干舌燥,满腹懊丧。玄奘道:“施主莫要懊恼,我等既发愿来此,纵然事终不谐,亦无愧我心,又有何怨。”许观心中一凛,道:“法师教训的是。”此时玄奘再也支撑不住,卧在沙中默念观音,颂曰:“玄奘此行不求财利无冀名誉。但为无上正法来耳。仰惟菩萨慈念群生以救苦为务。此为苦矣,宁不知耶。”如此颂念百遍,那瘦马忽然长嘶一声,爬起向东南方奔去。许观挣扎而起,尾随那瘦马追去。奔出数里,忽然脚下一软,一只脚已陷入流沙之中。许观大惊,忙大声呼救,周遭却哪有半个人影。待要发力挣脱,却觉脚下空荡荡全无借力之处,片刻之间流沙已至胸口。又拼命挣了两下,流沙没到颈下,许观渐觉呼吸艰难,心中一酸,叫道:“小宴,咱们只有来生再见了。”此时尘沙骤起,将他掩在厚厚黄沙之下。   〖注:   1、《新唐书·李靖传》载:“御史大夫萧瑀劾靖持军无律,纵士大掠,散失奇宝。帝召让之,靖无所辩,顿首谢。”《旧唐书》则称弹劾李靖纵容士卒劫掠突厥珍宝者是御史大夫温彦博。也有史家认为苏烈在唐灭东突厥之役中便立有大功,却仍未得重用,可能是替李靖背了罪责,但纵士劫掠以鼓舞士气,向为兵家常用,亦无须讳言。   2、本回中石盘陀助玄奘西行又生异心,玄奘过五烽及莫贺延碛诸事皆系史实,基本根据《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改写。至于张皎法师的第三个故事自然并非取自佛经,而是戴鹏飞先生的短信段子。〗   十三、落井   瓜州一家小酒馆里,客人三三两两。小宴坐在窗边,沾了杯中酒在桌上写划。她先画了个小人儿,又画了个长头发小人儿,教两个人牵了手,笑眯眯看了一会儿,说道:“你们俩一个是小宴,一个是许观那书呆子。我说许观,你被小宴打晕了,痛不痛啊?你可别怨她,小宴要领着大伙儿去打仗,现在又要去蹈歌山好给五娘治病,这一路可凶险得很,你乖乖在马邑呆着,别到处乱跑。回来再给你陪不是,好不好啊?”她说了会儿,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又对桌上的小人轻声道:“等我回来再陪你一起饮吧。”   两名店伙远远望见小宴生得明眸皓齿,容色绝丽,又举止奇异,都忍不住交头接耳打听她来历。一个年轻的店伙道:“看这女娃的肤色便知道肯定不是咱塞外人士,咱们这儿的水土哪儿长得出这样标致的人来?”另一个年老店伙小声道:“外地人倒不假,不过我瞧她好像有些失心疯了,不然怎会一个人对着桌子自言自语?”这两个店伙自顾议论,小宴忽然一拍桌子,喝道:“你们两个,说谁疯了?都给我过来!”二人都吓了一跳,畏畏缩缩凑了过去,小宴道:“你们在一旁嘀嘀咕咕说别人坏话,羞不羞啊?”年轻店伙陪笑道:“客官你说笑了,还要点什么?”小宴哼道:“这小店里又有什么可点的。我想打听点儿事,你们都是当地人吗?”年老店伙道:“小的在这儿长了快五十年了,这瓜州地面上的事儿还真没有小的不知道的。”小宴一指桌子道:“你们来看。”   二人看去,不知她几时在桌上用酒水画了幅地图。图上弯弯曲曲,连山川河岳都画在上面。小宴指着图道:“我知这里是瓜州,这里是玉门关。”又伸指在瓜州东南一处一戳,问道:“你们可知这里是什么所在?”只见她所指那处周围被抹成了火焰模样。那年老店伙仔细端详了一番,倒吸了口凉气道:“那里……那里是火井洲。”小宴道:“火井洲?是什么地方?”年轻店伙压低声音道:“火井洲有许多火穴,光照数十里,因此无春无秋,四季皆热。瓜州人都说那里有喷火怪。”小宴奇道:“喷火怪是什么?”年轻店伙道:“传说喷火怪是种身长十余尺的怪物,一顿能吃下一头牛。这怪物平日都藏在火穴里,常会喷出火焰烟尘伤人。”年老店伙道:“姑娘可不是要去火井洲吧?那地方邪门,可千万去不得。”小宴笑道:“喷火怪?有趣有趣。你们俩再给我打一角酒,添一碟上好的醋芹同一碟杏酪粥来。”年轻店伙道:“姑娘若是要酒要菜,倒是无妨。”便与那年老店伙去准备酒菜,待回来时,小宴已踪影不见。只见桌上搁了锭碎银,酒水划成的地图也早已风干了。   离了酒馆,小宴取出石像中所得的那张地图细细察看,见图上画了条细细红线从定襄延伸到瓜州东南而止,红线尽头处标了个小圆圈,圆圈旁注有细细突厥文字和几团火焰状的花纹。小宴心想:“问过许多突厥人,都说这行文字的意思是‘唱歌跳舞之山’,自然便是指蹈歌山了。可五娘曾说蹈歌山在莫贺延碛的流沙中,为何在这图上被标在瓜州东南?按那两个店伙所说,图上这地方被当地人叫作火井洲,这图上的火焰花纹莫非与所谓喷火怪有关吗?”她默想半晌想不出头绪,转念道:“管它是蹈歌山还是火井洲,我去看看再说,必能找到些线索。”便径向东南而行。有羊皮地图指引,一路找去并不费力,只是越走越觉得热气袭人。行了数里,翻过座山峰,路径渐窄,远远见到前面山崖边几块巨大的黑色岩石间烟雾缭绕。小宴走近了见几块岩石所围之地上满是五六尺宽的深坑,有些坑中冒出浓浓黑烟,有些坑中却传出闷雷般的轰鸣声,心道:“那两个店伙说得不差。这些深坑想必就是火穴,却不知喷火怪又在哪里?”   正四处打量,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小宴将身子隐在一块岩石之后,向外瞥去,见一高一矮两个白色人影远远走来。这两人都足不点地,身法极快,行近十余丈,看清楚是两个白衣男子各背了个毛囊在身后。两人走到一个深坑旁停下,高个那人伸手抹了抹额上汗水,说道:“不想今日到晚了,不知薛坛主是不是已吃了亏。”矮个那人道:“莫要多说了,快进去吧。”说罢两人都纵身而起,跃入坑中。小宴见两人跳进深坑,不禁一惊。走近见这口坑虽然并无烟雾喷出,也无怪异声响传出,却黑黝黝深不见底。又凝目看一会儿,才见坑壁上垂了根细细铁索,小宴见了心道:“我说这两人敢往下跳呢。却不知这坑里又有什么蹊跷,是不是与喷火怪有些关系。”她一来好奇,二来胆大,当下将鲛珠盾系在臂上,也学着那两人跳入坑中,伸手一拽铁索,轻轻滑落。   向下滑了一段,小宴只觉坑壁变得坚硬光滑,触手似是打磨过的青石制成,显是人工造就,又滑了一段,伸手已触不到坑壁,好在那根可供攀降的铁索竟似无穷无尽。如此溜了半顿饭工夫,终于渐渐见到光亮,已能望到坑底。放开铁索,落到地面,见这深坑底部是个半球形的石室,地上摆了几盏宫灯。仔细看去,才见这些宫灯里并无灯油蜂蜡,而是装了许多放出冷冷磷光的小虫。小宴越看越觉有趣,便拾起一盏宫灯挑在面前,沿着厅壁缓缓察看,发现石室一侧有条窄窄甬道。   顺着甬道曲曲折折走了一段,进到一间极大的石厅,小宴望去见里面竟黑压压聚满了人,每人都身背一个毛囊,盘腿坐在地上。只是坐在左侧的几十人均身着白袍,先前见过的那一高一矮两人也坐在其中;坐在右侧的却少说有两百人,个个都身着红袍。大厅正中有尊四臂神像坐在头狮子背上,这神像两臂高举过头顶分擎日月,另两臂合在胸前,一手执蛇另一手执蝎。狮子座下的岩石中心有团火焰从地下喷起,静静燃烧。白袍人众中有人见到小宴,便挥手示意她赶紧过来。小宴微微一愣,才想起自己今日也身着白衣,心道:“他们必是把我当成一伙了。”当下也不作声,坐到白袍人众队尾。   见那团火焰两侧各立一人,左侧这人一身白袍,是个白胖矮子,面色苍白,一脸病容,眯着双眼正在闭目养神。右侧这人身穿红袍,又高又壮,满面红光,手中也提了个硕大的毛囊,正在环顾厅中众人,小宴与他目光一接,只觉这人双目如电,满脸都是精悍之气。这红袍人又扫了众人几眼,开口说道:“今日是咱们袄教第三城半年一度的聚会之日,议事之前却有件天大的祸事要宣布。昨日我接到消息,咱们的城主阿赫莽不幸在阴山被唐将李靖擒住,已经死在唐营了。咱们袄教三大神兵中的能断金刚矛也落到李靖手里了。”此言一出,众人都是大放悲声。小宴身旁一人更是哭得捶胸顿足,哀痛不已。小宴心想:“原来这里是袄教的聚会,这些人都是阿赫莽的手下。没想到李尚书他们这么快,已经打到了阴山,阿赫莽也被拿住了。”   红袍人伸手擦了擦眼角,接着道:“我昨夜已在圣火前沥血起誓,一定要杀了李靖这狗贼为城主报仇。”此时红袍人众中走出一名长须汉子低声道:“乌古斯叶尔勃,为城主报仇是我们第三城弟兄人人份内之事,眼下咱们可还有件大事当决。”又转身朝着众人道:“老城主已然归天,咱们袄教弟子早晚要取了仇人头颅回来。可常言道蛇无头不行。如今当务之急是选出一位德高望重之人来统领第三城。这些年乌古斯叶尔勃为咱们弟兄作了许多大事,当真是劳苦功高。依我颇黎之见,咱们就奉立乌古斯为新任城主,大家以为如何?”他话音刚落,红袍人众这边都是大声欢呼,不少人纷纷站起大声叫嚷:“对!乌古斯叶尔勃来作我们的新城主!”   白袍人众中忽然有个又尖又细的声音冷笑道:“这些年来便只有你师傅乌古斯为弟兄们做事了吗?”众人都是一愣,那长须汉子颇黎喝道:“袁大牙,你把话说个明白!”小宴见白袍人中走出个样貌丑陋的瘦削汉子,赤着双脚,两颗门牙露在外面,想来便是他这绰号来由。袁大牙冷冷说道:“颇黎,叶尔勃有功于我教,自是不假。可两年前锁阳城一战,薛仲坛主为了城主的安危,命自己的三个亲生儿子断后,结果二子丧命,剩下一子也成了残废,这等大忠大义之事乌古斯又几时有过。若要奉立城主,我袁大牙第一个推薛仲坛主!”这番话说完,白袍人众都是大声喝彩,红袍人众这边却尽皆默然,无人附和。颇黎冷哼一声道:“眼下是推选城主,比的是武功才干。若是比谁家死的人多,不如让咱们第三城里的寡妇们来比比好了。”红袍人众听罢许多人忍不住笑出声来,袁大牙大怒喝道:“你这厮找死不成!”便要冲上去与颇黎扭打。   此时站在火焰左侧一直闭着双眼的白胖矮子开口喝道:“都给我住手!”袁大牙听了,立刻罢手,躬身施礼道:“薛坛主!”只见这薛仲坛主缓缓走到火焰前,面朝众人朗声道:“今日是咱们袄教第三城大会的大日子。苍天无眼,又赶上城主归天。大事临头,咱们一不祭拜圣火,二不祭奠城主英灵,却先来争谁当这个新头领。阿赫莽城主在天有灵,不知他要说些什么?!”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颇黎与袁大牙脸上都是红一阵白一阵。站在火焰右侧的乌古斯也大声道:“薛坛主教训的是!咱们先祭圣火,再祭城主英灵!”   众人听了各自解下背后毛囊,从中取出张绘有神像的毡子铺在地上,绕着四臂神像前的火焰围了一圈,然后纷纷倒地参拜。小宴心道:“原来毛囊里装的是祭拜用的神像。再呆下去只怕要露馅,还是走为上计吧。”正打算迈步开溜,忽然有人一把拉扯住她肩头,叫道:“这位教友要去哪里?”   小宴大惊,转身看去,见扯她这人一双凤眼,两道髭须,怀中抱了柄铁剑,朝自己挤眼微笑,正是在长安会过的茅山弟子郭三。郭三咳嗽一声,拍拍她肩膀道:“教友,你好大意。你将祆神囊放在我那里了,还不随我去取?”小宴虽不知他为何也会出现在此处,却也立时会意,拍拍前额道:“哎呀!你看我这记性,咱们快去取来。”   郭三将她引到石厅外僻静处,说道:“这里是袄教第三城的总坛所在,你怎么会到此地?倘被人知道你是私自混入的,定然性命不保。”小宴吐了吐舌头道:“好家伙!那些人这么凶吗?”便将按羊皮地图的指引一路到此等事简略说了,又问道:“你又怎么会到这里的?”郭三道:“实不相瞒,我下茅山是为了寻找师兄韦法昭,他在十五年前去敦煌办事,一去便再没有回来。我们都道他早已不在人世,前些日子江湖上却传言他又在长安出现,茅山便派我来查访此事。我到了长安一路寻访,方知他最后一次出现是在瓜州东南的火井洲。谁知到了火井洲,师兄没找到却查到袄教第三城的总坛设在此地。袄教向来暗助突厥,于大唐不利,我们茅山弟子又素有护国佑民之任,寻访师兄的事只得先放上一放。我便找了个机缘混进这袄教第三城,打算看看他们究竟在搞什么鬼。”小宴道:“你可有查到什么?”   郭三道:“说来袄教里也是乱纷纷,这第三城里又分成了红白两派。红派的首领叫作乌古斯,是教中的叶尔勃。”小宴道:“叶尔勃是什么?”郭三道:“叶尔勃是袄教中的要职,意为‘火之祭者’,主持祭火仪式。红派里多是胡人,占了教中多数,而白派中多是汉人,首领是薛仲坛主。这两派一直不睦,如今又到了推选新城主之时,更是明争暗斗个不休。待会儿里面说僵了,只怕会动起手来。此地很是麻烦,不宜久留。”小宴笑道:“我最爱瞧热闹了。眼看有场好戏,怎能不瞧瞧就走。”郭三道:“打打杀杀可不是什么好戏,我还是送你早些出去吧。”小宴却只是摇头,郭三见劝不动她,便从一扇石门里取出两个毛囊,递了一个给小宴,叹道:“你若执意不走,凡事须听我的言语。一会儿进去,你也学旁人从囊中取出袄神像来祭拜,休要言语,不可惹事。”小宴道:“依你就是。快走,快走。”   两人重进石厅,见众人祭祀圣火已毕,都站起身来。乌古斯道:“咱们再祭奠城主英灵。”将手中毛囊解开探手进去,小宴只道他也要取出幅毡子,谁知他从囊中提出的竟是个十一二岁大的小童。乌古斯高声道:“城主他老人家归天,咱们原本应该以血泪祭他。可如今城主大仇未报,我袄教神兵也落到他人手中,咱们每滴血都要为敌人而流,今日便用这童儿代祭。待放过血再将他用大锅烹煮了分与众兄弟。”小宴忍不住问道:“什么叫作血泪祭?”郭三低声道:“是一种丧礼,在死者灵前以刀划面,七度而止,称为血泪祭。这孩子可要糟糕了……对了,不是刚叫你休要言语,怎么又开口说话?”小宴惊道:“这是什么破规矩?他要划就划自己脸好了。他自个儿怕疼,就抓个小孩来顶缸算什么?又怎么还要烹煮那孩子?”小宴这一大声说话,惹得许多人回头,连圣火旁的薛仲也仔细打量了她几眼。只是白袍人众看她都饱含赞许,红袍人众看她却是满眼不悦。   乌古斯一手取出把明晃晃的弯刀,一手拽住小童的头发,正要下手,忽觉手背一震,弯刀险些落到地上。乌古斯急忙抬头,见薛仲袍袖微微抖动,知是他出手相扰。他心里暗自提防,口中却颇为恭敬,说道:“薛坛主莫非有什么指教?做兄弟的洗耳恭听。”薛仲道:“不敢。我只是寻思为城主报仇,大伙儿流多少血都没什么可说的。可血泪祭是自古相传的规矩,历代叶尔勃都是将刀剌在自己面上。打乌古斯叶尔勃这里改了,怕是不太妥当吧。”血泪祭本是突厥古礼,需祭者自划面孔,血泪交下,因这礼法太过残忍,也常有用祭牲替代的。薛仲这么说,却是逼乌古斯不得用童儿代祭,而要自流鲜血。乌古斯脸色一变,不知如何作答,转头去看颇黎。颇黎会意,咳嗽一声道:“薛坛主,规矩是祖宗定的不假,可未必条条都合于今日。因时而改,也是有的。”袁大牙怪叫道:“规矩便是规矩,你说要改便改,你以为你是谁?是城主吗?是教主吗?还是袄神爷?”此言一出,白袍人众都是一阵哄笑。   颇黎脸色不改,说道:“原来城主便能改这规矩。既然大伙儿有争执,何不先推出新城主来,说明规矩再祭奠阿赫莽城主。咱们城中弟兄十之七八都在这里,不如按人头计算推选城主,若是愿奉乌古斯叶尔勃为城主便请站到我颇黎身边!”第三城弟子中红派占了多数,他鼓动众人按人头推选城主,自是稳操胜券。红派弟子听了,都是纷纷叫好。袁大牙怒道:“你们人多,如此选法自然你们获胜。袄教城主历来由上任城主指定,几时改了规矩?”颇黎冷笑道:“又是规矩!按照规矩自然是上任城主指定,可阿赫莽城主不幸身故,未曾留下遗命。依袁兄之见,又该如何定这城主之位,方能让大伙儿人人心服口服?”袁大牙被他问得一时语塞,说道:“这个……这个,总得想个万全之策……”可万全之策究竟是什么,却又说不上来。颇黎见他答不上来,更是气盛,说道:“袁兄怕不是要大家伙儿抓阄来定谁作城主吧?袁兄骰子双陆样样精通,我看抓阄定城主,十有八九就是袁兄了。”这次红袍人众哄堂大笑,袁大牙却给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哄笑声中,薛仲忽然开口道:“若是阿赫莽城主在天有灵,他会如何来定继任人?”众人立时静了下来,颇黎道:“倒要请薛坛主说说。”薛仲道:“我猜他必定会说:‘谁能捉得杀我之人,寻回袄教神兵,便奉谁为城主。’不知乌古斯叶尔勃是不是也这么想?”众人听了,纷纷点头。乌古斯说道:“不错。谁能替城主报仇,找回袄教神兵,咱们自然奉他为主。”颇黎却甚是精明,说道:“若是城主的仇一时不能报得,那神兵一时不能寻得,这许多兄弟,谁来统领?家不可一日无主,咱们这就推选出一位代理城主!诸位兄弟,愿奉乌古斯叶尔勃为城主的请站过来!”两百名红袍人众顿时聚到颇黎与乌古斯一侧。厅中众人全盯着薛仲,只见薛仲笑道:“叶尔勃,你刚才说的话是否算数?”乌古斯道:“乌古斯的话就像疏勒河的水,从不往回流。”薛仲道:“好!咱们刚才说定谁能替城主报仇,找回袄教神兵,就奉谁为主。眼下城主的仇虽然尚未能报,可袄教神兵却有人取回来了。”众人面面相觑,大厅中寂然无声,都不知他所言何意。过了良久,颇黎哈哈一笑,说道:“薛坛主,你莫不是在说笑吧?”薛仲一指站在远处的小宴道:“你,请上来说话。”   小宴与郭三都吃了一惊。小宴低声道:“这下可糟糕了,想必我面生,给那白胖矮子看出来了。”郭三摇头叹道:“叫你别说话,非不听劝。多半又得打架了,我陪你过去吧。”小宴嘻嘻笑道:“他们那城主大人都打不过我,这些虾兵蟹将有什么可怕。”两人走到圣火前,薛仲对小宴道:“你与大伙儿说说姓名。”郭三抢着答道:“薛坛主,她是新入教的弟子叫作小宴。”薛仲点点头,对乌古斯道:“便是这名弟子取回了神兵。”颇黎笑道:“大伙儿谁不知道,城主的神兵是能断金刚矛。还请薛坛主快将这神矛请出来给大伙看看。”薛仲并不答话,忽然探手呈虎爪之形,朝乌古斯凌空一抓,竟似有金铁划空之声。乌古斯脸色微变,双掌一合,真气护体,周身红袍翻滚。薛仲那一抓的劲力攻到身旁,只听砰的一声,已尽被消解,乌古斯却也连退了两步,待退到第三步时,双掌猛分,霎时间一道火龙从圣火中腾起,朝薛仲疾射而去。薛仲袍袖挥动,拂在小宴臂上。小宴只觉一股大力袭来,手臂不自觉往上一抬。那道火龙笔直射到,啪的一声巨响,正击在小宴臂上所缚的盾牌正中,顿时火光四溢,金星飞舞,照得众人都睁不开眼。   飞起的火花落在地上,发出嗤嗤声响,过了一会儿方才熄灭。薛仲道:“乌古斯叶尔勃,得罪了。你这炎龙咒又进境不少啊!”又指着小宴臂上的盾牌,朗声道:“这便是我袄教神兵鲛珠盾!被乌古斯叶尔勃的炎龙咒击中,就是生铁也能给烧熔了,可大伙儿看这盾牌竟是毫无异状!”乌古斯道:“薛坛主,你究竟何意?”薛仲道:“你我商定,谁寻回袄教神兵,就奉谁为城主,却没说定这神兵一定是能断金刚矛。鲛珠盾是我教散失多年的三大神兵之一,今日回归袄教,又顺便替第三城定下了一位新城主,实在可喜可贺。叶尔勃总不会想让疏勒河的水倒流吧?”说罢双目如电盯着乌古斯。原来薛仲心知白派弟子只占了少数,论声望、功绩自己终比乌古斯逊了一筹,倘若按人头推选自己必输无疑,因此先用言语挤住对方,好让乌古斯不能凭红派弟子众多就得任城主。他打量小宴时早已瞧出那片盾牌正是鲛珠盾,虽不知小宴如何得到此盾,心念飞转生出一计。如此不免让小宴作了城主,可总好过乌古斯得此大位。至于小宴,他只道是一名寻常白派弟子,不知什么巧遇得了这宝盾,日后必可威逼利诱迫她让位。   乌古斯走到小宴身旁抚了抚那盾牌,缓缓转过身来对薛仲道:“我等愿奉小宴为城主。”红袍人众听了都叫嚷起来,颇黎大声道:“叶尔勃,这分明是设好的圈套,咱们岂能上当?”乌古斯道:“我亲自验过那盾牌,果然是我教遗失多年的神兵鲛珠盾。乌古斯说话从不反悔,谁若不服,便去取了李靖人头再来说话。”红袍人众听了,虽都气忿不平却无人再敢答话。薛仲上前,恭恭敬敬对小宴道:“我们第三城兄弟个个愿听城主调遣。”   小宴听这些人说来说去,自己竟莫名其妙成了城主,只觉一阵迷惘,心想:“总不能说我不是袄教弟子吧。若是他们知道李靖还是我领过恶阳岭的,更是大大不妙。眼下看来这城主不当也不成,只能先装傻充愣糊弄一通。”当下对薛仲道:“薛坛主,这盾牌是前些日子我在村口一个山沟里拾到的,难道是什么值钱的宝贝吗?干嘛又叫我当城主,这城主都每天干些什么啊?”薛仲心道:“果然是个寻常乡下姑娘,日后逼她让位易如反掌。”于是低声道:“须先让叶尔勃领大家祭奠老城主英灵,余事吩咐我处置便是。”小宴点点头道:“叶尔勃,你领大家祭奠老城主吧。”   乌古斯道:“是。只是这血泪祭……”小宴道:“拿刀在自己脸上划怪疼的,我看就免了吧。”乌古斯喜道:“多谢城主。”便伸手去抓那童儿,小宴道:“咦?你要干什么?”乌古斯道:“血泪祭有放血、烹煮、分食三道礼,属下这就用童儿代祭。”小宴道:“你划在自己面上知道疼,划在别人面上,别人就不痛了吗?去找只牛啊羊啊之类的代替吧。”乌古斯道:“属下遵命,只是在这地下石窟中,怕是一时找不到牲畜。”小宴看了看郭三,见他正朝自己一脸坏笑,心道:“我这里焦头烂额,你却在一旁笑我。”便一指郭三道:“你快去找些牲畜来。”郭三道:“遵命。”见他走出石厅片刻间便跑了回来,手中捧了一头灰狼递给乌古斯。乌古斯领众人行罢祭礼,将狼放入一口铜鼎中煮了一会儿,从鼎中舀出一勺来尝了尝,抹唇咂嘴后竟然面色惨白,满头大汗。小宴见了,小声问郭三道:“你那头狼从哪里来的?”郭三道:“是王子贞养的臭狼。上次在升道坊收了几只,饕餮兽都不愿意吃,我就一直养在葫芦里了。”   小宴叹了口气,对乌古斯道:“你也分些给薛坛主尝尝。”又走到那童儿身边,解开绑绳,对童儿道:“送你回家好不好?”童儿道:“我不回家。”小宴一愣,仔细看了看那童儿,见他双眸中有淡淡红色,前额微凸,双耳方方,项上戴了一个小小金锁。小宴奇道:“你不是本地人吧?”那小童还未及答话,忽然轰隆隆一声巨响,众人都觉得一阵摇晃,泥沙碎石纷下,落得满身满脸。一个洪钟似的声音吼道:“谁这么大胆,敢掳走我儿子?!”这吼声震得人人耳中鸣响,薛仲大惊失色,对乌古斯叫道:“叶尔勃,你抓来的那童儿究竟是什么人?”   〖注:对火井洲的描写来自我国对石油天然气的历史记载。《太平广记》:“火井一所,纵广五尺,深二三丈。在蜀都者,时以竹板木投之以取火……曾有汲水,误以火坠,即吼沸涌。烟气冲上,溅泥漂石,甚为可畏。或云,泉脉通东海,时有败船木浮出。”《太平御览》:“神丘有火穴,其光照千里,去琅琊三万里。”〗   十四、招亲   许观睁开眼时,猛见到面前是只吠叫不停的大狗。这狗除了脖上一块金灿灿的金牌,通体黝黑,头大如狮,颈上鬃毛竖立,露出白森森的利齿,正恶狠狠盯着自己。许观大惊,险些又晕转过去。勉力向周围看去,只觉脊背冰凉,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空荡荡的大殿的地砖上。许观心道:“我怕是到了森罗殿,这恶犬定是十殿阎王养的。我平生不曾作什么恶事,怎么落到这里?玄奘师傅又去哪里了?”他迷迷糊糊,脑中一片茫然,索性将双眼一闭,忽听有个女子的声音道:“乌球!快退下!咦?这人竟活过来了。”又微微睁眼看去,那大狗已不在身边,眼前站了个十四五岁的绿衫少女,大大眼睛,圆圆脸蛋,嘴角边各生了个小小酒窝,正一脸好奇望着自己。   许观挣扎坐起道:“姑娘,这里还在人间吗?”那圆脸少女笑道:“呸!你若不在人间,难道我们都是女鬼吗?”许观心中方定,问道:“得罪了。请问姑娘这里是什么所在?”那圆脸少女道:“你这人说话倒文绉绉的。也别姑娘小姐的乱叫了,我叫樱葵。这里是小白民国,是我家主人在虫王庙后院的枯井旁找到你的。”许观听到“小白民国”四字时,心中一动,暗想:“五娘说长生瓶本是西海白民国国宝。白民国有一支迁到西域的后人或许知晓长生瓶的奥秘。这里叫作小白民国,莫非就是白民国后人所居之地?”便问道:“樱葵,你们是从海上迁徙到这里的吗?”   忽听又有一个女子悠悠道:“我们一直就在这里啊。”许观心中一动,暗道:“怎么世间有如此醇美动听的声音?”一点淡淡幽香飘来,侧目看去,见一个白衣少女不知几时走到身旁。这女子长发披肩,腰束玉带,肌肤如雪,眼眸清凉。许观只瞧得懵懵懂懂,睁大眼睛只觉这白衣少女如同银碗里盛的雪,清丽不可方物,似刚从画中走出一般。樱葵道:“主人,你快来看,还是头一次从虫王庙的井里送出活人呢。”那白衣少女点了点头,对许观道:“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到莫贺延碛的?”她说话温文和婉,谈吐间却自有一股雍容之气,令人难以违抗。许观便将如何结识小宴、又如何离散等事略说了一遍,白衣少女听罢,问道:“原来你是唐人,为了寻找那位小宴姑娘才到莫贺延碛来的。莫贺延碛很危险,你就不怕死吗?”   许观一呆,想了想答道:“虽然危险,可我只知离开了她,一个人孤零零的便不快活。从前小宴对我说若有一日当真分开了,要记得去找她。她离开了我,一定也不快活。我从前不知,现在却觉得若每日都孤零零的,活在世上又有什么趣味?”白衣少女道:“原来你与她分开了就不快活。”许观面上一红,忽然想起一事,急道:“啊呀!玄奘师傅还在莫贺延碛,我们得快去救他!”樱葵道:“你别白费力气了。过了这么久,除非那位玄奘师傅是神仙或能生还,不然咱们还是替他诵经拜礼,望他早去极乐净土的好。”许观黯然道:“我记得自己也陷进了莫贺延碛的流沙,怎么还能活着,又怎么会到这里呢?”樱葵道:“小白民国就在莫贺延碛之中。这座庙叫虫王庙,庙后的枯井与莫贺延碛的几眼流沙相通,偶尔有些死去的旅人和骆驼马匹从井中被抛出来。说来你也真命大。我们常来庙里烧香,盼能让这些亡魂早得超度,可像你这样从井里抛出的活人还是头一个。”许观心道:“原来莫贺延碛地底的沙河通到这里。想必因我带了波月石,一路被流沙飞快冲了出来,不然也早憋死在地下了。”他想起玄奘,心里一酸,半晌无言,过了许久才向白衣少女问道:“敢问姑娘叫什么名字?”话一出口,忽然头上猛的一痛,原来是樱葵拍了一下他额头,教训道:“什么姑娘啊,这位是……”白衣少女道:“樱葵,你别吓唬他。”又对许观道:“我叫作迦陵,这名儿也是一种鸟儿的名字。你的名字叫许观,又是什么意思?是希望日后作官吗?”许观脸上一红,正想说:“我这个‘观’字并不是作官的‘官’。”忽闻殿外有人禀道:“樱葵姑娘,远道来的客人们已到月牙宫了!”   迦陵叹了口气道:“咱们得走了。”樱葵道:“我去查看车辆。”又低头四顾,唤道:“乌球,你去哪儿了?快出来。”只见从大殿角落里钻出一只毛茸茸的黑色小狗,项上拴了块金牌,生得虎头虎脑,竖起支小尾巴跑到樱葵脚边“呜呜”叫个不停。许观奇道:“刚才明明是只大狗,怎么眨眼工夫变成了小狗?”樱葵边往外走边笑道:“它遇到坏人就变成大狗了。”那黑色小狗乌球一步一趋跟着她跑了出去。迦陵对许观道:“乌球是只灵犬,我五岁那年爹爹送的。平常是只最乖不过的小狗,可你只要揪揪它耳朵或是惹它发怒,立刻就变成大獒。再揪揪它耳朵又能变回来。”许观道:“这倒真希奇了。”迦陵道:“一会儿你要不要试试?”许观忙摆手道:“多谢你了,还是免了吧。”   许观从地上站起身来,看了看大殿两侧供奉的神像,见个个都漆成草绿色,面目狰狞,只有正中一尊手持小瓶的神像黄面青须,面目和善,便问道:“这些都是什么神仙?”迦陵道:“虫王庙正中那位是蝗神。蝗神手里的瓶子装了各路神虫,他若得了供养就会按紧瓶盖,不让神虫飞出来吃庄稼。两旁供奉的都是蝗神的文武百官。”许观道:“想来这里闹蝗灾闹得厉害。”迦陵道:“是啊。每年都有很多蝗虫从山上下来,闹得最凶的时候连国中的枯草都被啃光。我来虫王庙祭拜,除了超度那些被卷到小白民国的亡灵,也想祈求蝗神莫要再给我们降祸生灾。”许观道:“拜这蝗神当真灵验吗?我家乡田地里也有蝗虫,后来大伙儿养了许多沙鸡放进田里便治住了。”迦陵道:“真的吗?那我们也去捉些沙鸡来。”   两人正说着话,樱葵走进禀道:“主人,马匹车辆皆已备好,咱们这就启程吗?”迦陵对许观道:“你在小白民国有什么认识的朋友吗?”许观道:“我初次来到贵邦,并无相识之人。”迦陵低头想了想,对樱葵道:“这位许公子刚刚苏醒过来,身子还未康复,不可将他抛在这里。也请他坐进车里,到了月牙宫再寻个大夫给他瞧瞧。”樱葵便领许观来到庙外,只见门口站了几个银甲武士,不远处停了辆马车。这马车通体银光闪闪,竟似用纯银打造而成,拉车的是两匹雪练一般的白马,四腿修长,神骏非凡,见了樱葵一起欢声嘶鸣。   樱葵令许观在车中前座坐了,又垂了一卷珠帘在车厢中间,自己与迦陵坐在后座,才吩咐启程。许观拨开车窗上的帘子往外看去,只见路旁黄沙碎石犹如倒退,显是这马车行得飞快,坐在车内却只觉平稳异常。过了会儿又觉一阵倦意袭来,便合眼打起盹来。樱葵见许观睡了过去,低声笑道:“公主殿下,我瞧你老是叹气,其实大王也是一番好意。他发下这选婿的榜文,招来了许多少年英雄呢。听说来的人里还有什么龟兹国的亲王,赭时国与阿耆尼国的王子。说不定啊,真能给你找到个又英俊又体贴的驸马爷呢。”迦陵公主道:“阿耆尼国的王子也来了吗?”樱葵道:“是啊。听说阿耆尼国离咱们这儿不远,那王子还曾经徒手力毙花豹,是国中出名的勇士……”   迦陵公主听到这里,也喃喃道:“阿耆尼国……”想起两月前父亲忽然召见自己,当时他憔悴的模样在心头一闪而过:“父王近些年忙于政事,极少出宫,那日被召才想起已经有一月没有见过他了。见到父王时他满脸愁容,两鬓又白了许多,竟似在一个月中老了几岁。我大是心痛,便道:‘父王,你如此操劳,何不将政事分给朝中百官。’父王却叹了口气道:‘有些大事,别人也帮不上忙。’又对我说:‘你长大了,也该有许多烦恼了。’我不知道是不是长大了就会有烦恼,却觉得父王这些年总是忧心忡忡。他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对我说:‘迦陵,前些日子阿耆尼国派来使臣替他们的王子求亲,听说那王子是个英雄,你愿意嫁到阿耆尼国去吗?’我听完吓了一跳,忙道:‘我都不认识他,如何能嫁。儿臣不愿嫁人,只愿能日日陪着父王。’父王道:‘傻孩子,女子长大了都要嫁人的。你不愿意嫁那王子,就算了吧。’三天以后又来了个赭时国的使臣替他们王子求亲,我自然也回绝了,父王也没多说什么。过了些日子,又来了个龟兹国使臣替他们的亲王求亲,我想也没想便一口回绝了。这次父王有些不高兴了,他对我说:‘你这也不要,那也不要,究竟要嫁什么人呢?不如我让天下英雄都到小白民国来让你选吧。’唉,父王倔起来可真倔,他果然就下了招婿的榜文发往西域各国,我怎么拦也拦不住。后来我才知道小白民国的水都来自国中的一眼月牙泉,如今这眼泉水却日复一日干涸了。阿耆尼国有许多泉水,赭时国与龟兹国都有大河,假如我嫁了过去,小白民国就再没有水源之忧了。”   樱葵见她呆呆出神,扑哧一笑道:“莫非殿下你早就听说过这位王子的大名了?”迦陵公主道:“我听说过他,可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樱葵道:“他叫舞力隆,是阿耆尼国的第一勇士,西域的女子都知道他呢。”迦陵公主道:“这名字与国师倒挺像,只差一个字。”樱葵笑道:“谁说不是呢?有次我还偷偷问过国师,他同这王子是不是亲戚呢?”迦陵公主道:“国师怎么说?”樱葵弯下腰,学了老人模样,咳嗽一声道:“国师说:‘我出家以前还真去过几趟阿耆尼国,莫非我当年的相好后来当上阿耆尼国皇后了?’”迦陵公主听了轻轻笑道:“这也要占人便宜,倒真像国师的口气呢。”她嘴角间浅笑盈盈,心中却又想起了往事:“父王发下榜文后,有一天国师舞力彦来看我,说要陪我聊天。说是聊天,其实都是他讲我听。舞力彦国师说从前的中原皇帝有一个妃子叫王昭君,后来皇帝把她许给了匈奴的单于。结果中原从此便与匈奴和好,边塞的烽烟熄灭了五十年。我问他为什么给我讲这个故事,莫非想让我学那个王昭君吗?舞力彦国师却直打哈哈,挠了挠脑袋说他是奉旨来说故事,叫我别寻他的晦气。其实我知道是父王让他来劝我的,可是只因为我是公主,便非要嫁给从未见过的人吗?”   心事纷扰,迦陵公主沉浸其中,不知不觉马车已驶进一条小路,行了一会儿,樱葵道:“殿下,咱们已经到月牙宫了。”又轻轻摇醒许观,说道:“许公子,你先醒醒。看到外面那弯泉水了吗,我带你先去那里歇息。待会儿再请个大夫去给你瞧瞧。”许观依言下车,见眼前是一派奇景:莽莽沙洲之中竟有一弯泉水,涟漪萦回,碧如绿玉。泉水缓缓流淌于流沙之间,弯曲宛如新月。一座巨大的石头城堡矗立在泉边的沙丘之上,城墙上植满青色藤蔓,远远望去就像金沙中嵌了颗翡翠。   樱葵领着许观步入石头城堡中,东转西走,穿过几条花径,来到一间小小偏殿,嘱咐道:“许公子,你在这里先歇息一会儿。可别到处乱走,我稍后再来寻你。”说罢便匆匆离去。许观等了许久,见樱葵仍不回来,腹内却咕噜噜叫个不停,才想起自己有几日不曾进食了,忽然嗅到一股糕饼蔬果的香气从窗外飘来,更是饥火难抑。许观心道:“想必她们给什么事耽搁住了。隔壁莫非是厨房吗?我去寻些食物便回,想来也不打紧。”他打定主意,推门而出。只听隔壁一间大殿里人声嘈杂,香气好似从那里飘出的,便走了进去。   原来隔壁是一座极宽敞的大殿,地上铺了厚厚的淡黄毡毯,墙壁上悬了四幅纹样细密的巨大织毯作装饰。殿内已聚了四十余人,席地散坐在两侧的长桌后,桌上各搁了一列银碟,盛满蔬果、点心之类。有个身着蓝衫的年长女官见许观进来,忙走上前来,将他领至左侧长桌后一个空着的席位,低声道:“这位佳客快请落座,国师马上便要出来考较各位了。”许观不明就理,只得坐了,再看那四十余人都是少年男子,个个一脸期许。许观依次打量过去,见右侧长桌中坐了个瘦削少年,唇红齿白,剑眉入鬓,双眸之间却自有股执拗神气。许观只觉好生面熟,仔细打量了一番猛然想起:“这人不是在成都宝会上遇过的薛阅山吗?他是江陵府宝瑞阁的二少爷,怎么到这里来了?”   忽然传来叮叮几声钟磬响,殿门外走进两行内侍模样的人来,个个身着锦袍,为首一个身披紫袍的小和尚朗声道:“国师到。”只见缓缓走进一个满面皱纹的矮小老僧,身披大红袈裟,头戴金色高冠,左手捧骷髅盂,右手中拄了根兔首木杖,笑嘻嘻看着众少年。正是小白民国的国师舞力彦到了。舞力彦见了众人,说道:“吾国万岁有谕,命老衲代为考官,替公主殿下择婿。诸位佳客远来辛苦,请先用些茶点。”许观听了大吃一惊,心道:“原来这些人是在等待公主择婿的比试,我怎么闯到了这里,还是赶紧离去吧。”他正打算离开,那小和尚又道:“佳客齐至,闭门。”话音刚落,只听轰隆隆一阵响,四名内侍已走上去将两扇厚厚的殿门合上。   待众人用了些茶点,舞力彦双手轻拍了三下。殿门重又缓缓打开,一行银甲卫士鱼贯而入,在每人席前摆放了一个小瓷坛,里面光灿灿盛满银锭。舞力彦朗声道:“诸位俊彦不辞劳苦,远赴敝国,小白民国上下深感盛情。只是公主金枝玉叶,深居禁中,却难与每位佳客一一相见,还请谅鉴。”他说到这里,众少年中已有不少变了脸色,有的想:“原来不是人人能与公主相见,那叫我们老远到这里做甚,不是存心消遣吗?”有的却想:“对方必然有题目相考,决出能与公主相见之人,却不知如何考法?”果然见舞力彦走到一名少年席前,手抚桌上的瓷坛道:“古来姻缘之事上天注定,今日也须试试诸位时运。这瓷坛里的银锭之中混有几块金锭,各位请闭目在坛中择取,若是取出的是金锭,便可谒见公主。”众人听罢都觉纳闷:“不知小白民国在搞什么玄虚,若有德才兼备之士没能摸出金锭便不得与公主相见,若有平庸之辈恰巧摸出金锭却可过关,天下哪有这样选婿的?”   众人正踌躇间,有几个性急的已经伸手向坛中摸去。见有人带头,剩下的少年也纷纷闭上双眼在瓷坛中寻那金锭。许观心想:“这公主选婿与我并无干系,这比试还是别参与的好。倘若回去晚了,樱葵姑娘找不到我,岂不糟糕。”便移步往外走,却被身边的银甲武士拦住。那银甲武士沉声喝道:“公子请在坛中挑选。”许观无奈只得捡了瓷坛最上方的一块银锭,心想:“反正我没摸到金锭,总可放我出去了吧。”   隔了一会,众人都已摸定。许观见只有六七人手中举的是金锭,脸上都喜气洋洋。再看薛阅山手中持的也是银锭,却是一脸懊恼。舞力彦呵呵笑道:“时运好的佳客倒真不少。摸中金锭的留在此处,摸中银锭的请随我来。”说罢向内走去,众人见他走向之处明明是面墙壁,都觉奇怪。谁知当他走近墙壁,墙内便发出轧轧声响,壁上的织毯缓缓裂成两片,中间分出一条长长的甬道来。众内侍簇拥着舞力彦大步走了进去。摸到银锭的少年均想:“没料到千里迢迢来到这里,连公主的面都没有见上。”虽然个个心中不甘,可主人已出言送客,断无再留在此地之理。许观身边的银甲武士道:“公子请进。”许观无计可施,也跟着走进甬道。   走完甬道,忽闻水声淙淙,花草清气扑鼻而来,原来是一大片花丛。许观看去,只觉回到了燕婉园中,但浓翠蔽日,静窈萦深,更有过之。穿过花丛,地势越来越高,似行在山道之间。不多时攀到了一处光秃秃的广阔平台,只有一块嶙峋巨石参天矗立。舞力彦停下脚步,转身对众人道:“恭喜诸位佳客已过了一关。”众少年面面相觑,都觉诧异。舞力彦笑道:“实不相瞒,那瓷坛之中只放有银锭,取出金锭者所呈必是自己所携之物。诸君都是至诚君子,方可来到此处,这接下来的考题却要一试诸君之勇。”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有的暗自庆幸:“刚才让我们挑拣金锭果然另有深意,幸亏不曾作弊。”有的寻思:“第一道考题考一个‘诚’字,第二道却要考一个‘勇’字。却不知如何考法,莫非要我们互相比试武艺吗?”舞力彦走到平台边缘,指着台下说道:“小白民国历年为蝗灾所困。这只神蝗是我国御林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捕获的。哪位佳客能与它斗上八个回合便可过关。若是不愿比试,也可退后,或由内侍指引回到外边大殿休息。”众少年听了都一涌而上,挤过去往台下观瞧。许观站在人群后排,见这些人个个猴急,微觉好笑。谁知众少年只看了一眼,十人中竟有八九人脸上变色,纷纷退了回来向舞力彦深施一礼,退到一旁。有几个少年更是战战兢兢,站立不稳,由内侍架了回去。许观好奇心动,也走到平台边向下看去。这一眼瞧去,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平台下是一处人工雕凿出来的碗形深壑。壑内一只水牛大小的硕大蝗虫伏在正中。这巨蝗本来懒懒趴着不动,见众人探头张望,傲然而起,伸开两支暗红色的鞘翅轻轻振动,发出甲胄磨擦之声,一对触须冲天直立,端的是威风凛凛。舞力彦问道:“哪位佳客愿打头阵?”过了半晌,只闻山风呼啸,竟无一人搭言。舞力彦笑道:“庄子曰:‘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诸君想必皆通晓此理,个个贵生保真。既如此,我们先退到外面大殿,再从长计议。”此时人群中忽有一人喝道:“国师,我愿试试!”   众人闻声看去,见说话的是个身披灰貂长袍的壮实少年,脸上带了好几处刀疤,颈带金圈,足蹬战靴,腰间系了柄狼头短刀,样貌甚是威武。舞力彦道:“原来是阿耆尼国的王子殿下,老衲早闻舞力隆王子英雄了得,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只是殿下万金之躯倘有丝毫损伤,老衲实在开罪不起。这斗蝗一事,但求点到为止。因此待会儿相斗之时,殿下若想中止,只需出声相唤,老衲自会制住神蝗。”   舞力隆道:“好!”说罢抽刀在手,纵身跃入深壑。那巨蝗知有敌人来犯,后腿一蹬,竟跳到舞力隆上方,露出一对大颚,凌空下击。舞力隆人在半空,急挥短刀护住头顶,忽然嚓的一声,只觉虎口剧震,落到地面时才见手中短刀已被巨蝗啃成两段。舞力隆平生见过不知多少大小战阵,每次遇到强敌反而精神倍增。见巨蝗也坠到地面,索性猱身而上,操起半截断刀从旁冲了上去。   巨蝗周身生有硬甲,舞力隆的断刀刺到身上竟似浑然不觉,只晃动长满硬刺的前足轻轻一掀,已将半截断刀击飞,跳到舞力隆面前,两根雉尾般的触须垂了下来正抵在他胸前。众人见了各自心惊,均想:“如此一来这王子手无寸铁,可要糟糕了。”两名阿耆尼国的随从更是脸色惨白,跑到舞力彦国师面前恳求中止这场比试。舞力彦道:“你们不必担心,贵国王子殿下已与神蝗拆了两招,看来并无败像。有老衲在此,决不会让殿下伤了一根寒毛。”忽然众人一阵惊呼,再看深壑之中的战局已陡生变化。舞力隆与巨蝗对峙了片刻,身形一晃,竟钻到巨蝗身下,对准它肚腹就是一拳。   原来舞力隆心想:“这毛虫虽浑身硬甲,却总该有薄弱之处。不妨探到它身下试试。”他生性果决,想到便做。巨蝗肚腹之间果然并无硬甲覆盖,正是柔软要害之处,被舞力隆击中,一阵剧痛,蹿起数丈高来。这巨蝗吃痛,斗发了性,亮出大颚从空中飞掠而下。舞力隆失了兵刃不敢硬挡,只得就地急滚,巨蝗却是悍勇绝伦,扑打着双翅紧追不舍,直激得尘土飞扬。舞力隆虽奋力躲避,终被逼到一处角落,眼看那一对大颚已凑到他面前,只得大声叫道:“国师,也罢!”话音刚落,那巨蝗忽然仰起头来,低鸣一声,再无战意,缓缓退了回去伏在地上。   再看平台上舞力彦手持木杖轻轻挥动,朗声道:“殿下与神蝗斗了八个回合,实是难得,快请上来吧。”两名舞力隆的随从早已是满头大汗,对着舞力彦不住作揖。舞力彦手举兔首木杖,微微笑道:“已说了二位不必太过担心。此杖叫作破雷拨霭杖,乃上古神器,能驾驭神蝗。若情形危急,我只消轻轻晃动此杖,便能令神蝗退却。”又对众少年道:“还有哪位佳客愿意一试?”众人心想:“舞力隆号称阿耆尼国的第一勇士,连他都如此狼狈,我上去岂不是自寻丢脸。”忽听一人道:“我来试试。”许观侧目观瞧,见说话的正是薛阅山。国师舞力彦道:“请问这位公子尊姓大名,来自何处?”薛阅山道:“在下大唐江陵府人士,姓薛名阅山。”舞力彦道:“原来郎君自东土大唐而来,真是一路辛苦。稍后与神蝗比试,若想中止且莫迟疑,只需出声相唤。”薛阅山应了一声,走到平台边。他不似舞力隆一样纵身跳下,而是转过身来双手抓住岩缝,缓缓爬落。众人见了都是目瞪口呆,都道他既敢挺身挑战,自然是身怀绝技,谁知看他身手竟似全然不会武艺,均想:“这人为了当驸马连命都不要了。”   过了大半个时辰,薛阅山才爬到壑底,已是汗流浃背,手脚也有好几处给划破。等到喘息稍定,才从背上解下柄长剑,慢慢抽出攥在手上,缓缓走近巨蝗。那巨蝗却始终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竟好像知道这次来犯的敌人武功低微,丝毫不加戒备。等到薛阅山走近到三步之内,巨蝗忽然后足一弹,疾如电掣,连人带剑将他踢出一丈开外。众人都是一阵惊呼,许观忙冲到舞力彦面前道:“国师,快请制住神蝗吧。”舞力彦摇了摇头道:“那位薛公子还未出声。”许观道:“他不会武功,这样斗下去太过凶险。”舞力彦道:“这位郎君还请先退下,老衲自有分寸。”   此时薛阅山已晃悠悠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口里念道:“一个回合。”从地上拾起长剑,又朝巨蝗走了过去。巨蝗还是伏在地上全不理睬,等他走近只是触须一扫,似皮鞭一般将薛阅山抽了个筋斗,又远远摔了出去。过了片刻,薛阅山挣扎着站起,又朝巨蝗走去。舞力彦在平台上见了却只是捋须微笑,并无制止之意。如此反复数次,许观心想:“若再斗下去,他只怕顷刻之间就没了性命。”当下念动御剑咒,想御使飞剑来相助薛阅山。可也不知是颂错了咒语,还是心有杂念,念了半天全不灵验。却听啪的一声,是那巨蝗逼到薛阅山身旁用头一拱,又将他顶上空中,重重摔在地下一动不动。   许观大急,忽然间想道:“也不知为何这御剑咒今日不灵验。记得小宴还教过篇咒儿叫作颠倒梦想咒,当时我念完毫无效用,如今情势危急,不妨死马当作活马医,念来试试。”于是凝神守一,照小宴所授念动咒语,过了片刻,只听一阵咕咕鸟叫声由远而近。众人仰观天上,见不知从何处飞来两行沙鸡,停在深壑上空高低乱飞,啼叫不已。那巨蝗见了似乎甚是害怕,将身子缩成一团躲进角落。过了一会,又爬近薛阅山用触须一挑将他搁在背上,展开双翅跃上平台。众少年见巨蝗忽然飞到面前,都吓得惊惶失措,四散躲藏。那巨蝗径直落到许观身旁,翻身将薛阅山轻轻放在地上,伏在许观脚边低声鸣叫,眼中露出乞怜神色。   舞力彦面朝许观道:“这位公子还通晓奇术,实在是失敬失敬。敢问公子大名,仙居何处?”许观一脸惘然道:“在下许观,也是唐人。这咒儿是晚生的一个朋友所授,本来从未灵验过……”原来颠倒梦想咒以施咒者心中诸般妄想为基,许观生性淳厚,心思单纯,向来使不出这咒儿,但此刻他既担心薛阅山,又面对巨蝗这等可怖之物,正所谓心有挂碍,生忧生怖,反合了颠倒梦想咒本意,因此一念便召来了蝗虫的天敌。这番道理许观固然不明,舞力彦虽然渊博也无从知晓,说道:“许公子,有了你这咒儿,就用不着我的破雷拨霭杖了。这神蝗已服你了,以后也会听你号令。”再看那巨蝗果然晃动触须在许观脚边轻轻蹭动以示友善,蹭了好一会儿才飞回深壑中。此时薛阅山也已醒转过来,许观扶他坐到一旁又替他擦了嘴角血迹,问道:“薛二少爷,你怎么到了这里的。”薛阅山惊道:“你是谁?怎么认得我的?”许观便将成都宝会上相识之事说了,薛阅山道:“原来当时兄台也在场。只因长生瓶在我手中失却,成都宝会后我便辞别了兄长四处寻访这宝瓶下落,后来打听到长生瓶与小白民国大有渊源,便一路追查到这里。恰遇上小白民国公主招亲,我想若是能借助皇室之力或可早日寻到宝瓶,便也来凑了这场热闹。”   两人正说话间,舞力彦朗声道:“这第二场比试只有三位佳客晋级,便是舞力隆王子、薛阅山公子与许观公子。请三位留步,随我晋见陛下与公主殿下。余下诸君,请随内侍回到大殿。”许观一惊,忙对舞力彦道:“在下刚才只是为了救人,绝无高攀公主殿下之意,还请国师也令晚生回到大殿吧。”舞力彦本来一直笑容可掬,听他说完脸色一沉道:“公子若无求亲之意,怎会来到此间?莫非公子自忖来自大邦,以为我小白民国僻居北疆,国小力微,便存心羞辱吗?”这番话只说得许观面红耳赤,忙解释道:“国师,晚生绝无此意……”忽然间一阵轧轧巨响,平台中间的参天巨石缓缓落了下来,石上置有一大一小两顶黄色幔帐。舞力彦急忙转身拜倒道:“臣舞力彦与三位佳客参见我主万岁与公主殿下。”   十五、观心   地动山摇。   薛仲的脸变得通红,乌古斯的脸变得惨白。石厅一阵巨震,墙壁上忽然被撞出一个大洞,从中闯进一尊巨灵神般的人物。此人比寻常人高出一倍有余,头上戴了顶高高的尖帽子,身披一件赭石色的名贵锦袍,赤眸红须,额头凸起,巴掌好似蒲扇,手指如同鼓槌。薛仲与乌古斯见了,神态极为恭谨,一齐迎上前施礼。薛仲道:“不知火井王驾到,有失远迎,罪过,罪过。”那被叫做火井王的巨人却毫不理会,见了乌古斯抓来的童儿,冲上去一把抱住,满眼都是爱怜,叫道:“臭小子!你可受委屈了!他们没欺侮你吧?”又转身对众人喝道:“我与你们阿赫莽城主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你们哪个这么大胆,敢抓我的儿?”乌古斯额头见汗,惊道:“这个……这个……”薛仲低头不语,颇黎上前指着小宴道:“火井王你有所不知,阿赫莽城主已经仙去了,眼下这位小宴姑娘是我们的新城主。”这一语惊醒梦中人,乌古斯也忙道:“正是!正是!我等行事都须听城主号令。”火井王瞪起一对牛眼对小宴上下打量了一番,将信将疑道:“你这个小姑娘就是新任的城主?”   小宴心道:“这帮老家伙还真讲义气,遇到有人踢馆便把我这个城主推上去了。”又瞧了瞧这巨人,心中一动:“这人身长怕有十尺开外,又叫作火井王,莫非就是瓜州人说的喷火怪吗?若当真如此,寻查羊皮卷上火焰纹样的奥秘岂不就着落在他身上了。”只听火井王道:“你的人抓了我儿子!你既然是新任城主,总该有个说法!”又一把拽住那童儿,指着众人道:“阿融!快告诉爹,是他们中哪个抓你来的?”   火井王这一问,乌古斯在一旁暗暗心惊。原来小宴竟猜得丝毫不错,这火井王正是火井族人的首领。火井族本是上古羌戎与夸父族人所生后裔,自古居于火井洲,由此得名。火井族人生来赤眸方耳,额头前凸,成年后变得食肠宽大,力大无穷,寻常族人都能身高过丈。火井族还世代相传有御使烟火的神技,世人无知,见过火井族喷烟吐火者,便称之为喷火怪。火井族人数虽少,袄教却向来不敢轻易招惹。乌古斯今日到得匆忙,在瓜州城外随便掳了个孩童,本想用来作血泪祭上的祭品,谁知一不留神抓来的竟是火井王的儿子阿融。   阿融扬起小脸环视众人,被他眼光扫到的人都不禁打了个冷战,乌古斯更是心中一寒。阿融闭上双目想了想,猛然睁眼指着小宴叫道:“爹爹,是她抓我来的!”小宴一怔,寻思:“刚才明明是我救了他,这孩子怎么反诬赖是我抓他来的。”再看阿融眼里闪过一丝狡狯的神色,心想:“这孩子到底存了什么心思?他是乌古斯抓来的,既然我成了袄教第三城的城主,也脱不了干系。还要从火井王身上寻查羊皮卷上的火焰花纹,且和他周旋一番,看看他究竟想搞什么鬼。”便挺身答道:“这位大个子大爷,是我们教中弟兄看到阿融聪明可爱,才请他来这里玩耍的,却并无恶意。”阿融叫道:“不对!不对!他们还想用刀在我脸上划!”火井王大吼道:“什么?”伸手一挥,一个硕大的火球由地底窜出,蓬的一响腾空而起。赤焰滚滚,热浪灼人,袄教中功力稍弱的教众已被烤得站立不稳。   乌古斯是使火的大行家,见了火井王的手段知道己方无人是这巨人敌手,心急之下忙朝颇黎望去。他知这个弟子素有智计,或许能想出什么主意救急。颇黎瞧见师父眼色,却也苦无良策,只得硬着头皮大叫道:“火井王,冤有头,债有主。咱们几百名袄教弟子可没得罪你老人家!”火井王怒道:“你们是什么好东西吗?今日一个别想活命!”巨掌一挥,大火球疾冲而至。乌古斯与薛仲见了,同时脸色一变,各出一掌想勉力接这火球,却只听轰的一声巨响,两人都是一声闷哼,被震出几丈远,重重摔在地上。薛仲身上的白袍还被燃着,几名白衣教众忙冲上前去替他扑打。乌古斯却是脸色惨白,手捂胸口,坐在地上喘息不定。袄教教众见了又是惊怒,又是骇然。火井王冷笑道:“袄教里面除了阿赫莽,也没剩下什么像样的货色了。”正要再催动那火球,忽觉腿上有人拉扯,低头看是阿融在朝自己比手划脚。火井王俯下身道:“阿融,爹爹杀光这些坏人替你出气好不好?”阿融摇了摇头,附在火井王耳边说了几句话,火井王听罢站起身来指着众人道:“你们当真好运气!我的宝贝儿子替你们求情,今日就放过你们性命!”又朝小宴瞪眼道:“你既是为首的,却放你不过!”身形一晃,到了她身边伸臂轻托,小宴只觉膝上一酸被他扛在左肩上。火井王又握住阿融的小手轻轻一带,身影已落在墙壁破洞之外。   来到洞外,火井王将阿融置在自己右肩上,纵身向坑外攀去。小宴叫道:“你这傻大个!快放我下来!”火井王却毫不理会,只顾向上攀援。他虽身躯沉重,攀爬时却全不借助坑壁上的长索,只是伸手在壁上一撑,便能借力上纵,待上得几丈又是挥掌一撑,身子便又拔高几丈,如此往复,上跃之势竟比猿猴还要敏捷几分。小宴在火井王肩头,却只觉平稳异常,心中不禁暗暗佩服:“难怪薛坛主和乌古斯这些人刚才神气活现,见了这大个子就跟老鼠见猫一样,这家伙除了能放火球,还真有两下子。”   火井王纵出坑来,走到山崖边的一块巨大黑石旁。小宴侧目往下看去,只见白云流动,一片空蒙缥缈。阿融忽然伸手搂住了火井王的脖子,火井王对小宴道:“你也抱紧我。”小宴叫道:“什么?”她话音未落,双手也不自觉抱住了火井王的脖子,原来火井王已纵身从山崖上跳了下去。   白云片片,从眼前急掠而过,小宴心中叫苦不迭:“小宴啊小宴,这次可是你自寻死路。这巨人原来是疯的,他自己要跳崖还要拉上些陪葬的。唉,五娘、许郎,我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小宴一念之间,三人已坠了数十丈,她索性将眼一闭,只闻耳边风声呼啸。又坠了数十丈,火井王手中陡然抖出一条长绳,向云海深处甩去。也不知卷住了什么,他用力一拉,从空中飞荡过去,接着又甩长绳,往更深处荡去。如此几个起落,到了另一处山崖,壁上有个黑黝黝的巨大山洞,火井王大步走入洞中,将肩上的小宴与阿融放在地上。   小宴睁开眼,定了定神,发觉眼前是个巨蛋状的圆形石洞,与袄教教众所居深坑不同,石洞都用红色巨石垒成,壁上爬满了紫色藤蔓。洞口处列了两排木架,上面挂满各式各样的兵器。正中是一张墨绿色的石桌,桌前有凳,桌上有酒。桌凳酒坛都比寻常器物大了两倍有余,看来是火井王日常所居之所。火井王将阿融抱到石凳上坐好,才转过身凶巴巴地对小宴道:“你可知得罪了火井王的人都有怎样的下场?”小宴叹了口气,说道:“都有怎样的下场,说来听听。”火井王道:“你爱吃烙饼烧味,还是爱吃汤饼牢丸?”小宴一怔,说道:“看你这模样又爱玩火,早该知你是作厨子的,得罪你的人全让你撑死了。”原来火井王说的都是些吃食,烙饼烧味是烧饼烤肉之类,初唐时人又将水煮面食统称“汤饼”,将水饺混沌叫作“牢丸”。   火井王冷笑一声,一挥手又祭出大火球,在地上熊熊燃烧,喝道:“若是爱吃烙饼烧味,此刻便跳入火中。若是爱吃汤饼牢丸,山后有座深潭,你自去跳进寻死。”   小宴扁了扁嘴,忽然大声叫道:“你再不出来,你们城主可就变成烙饼了!”   洞口传来个懒洋洋的声音:“都跟你说了赶紧离开,你自己偏要留下瞧热闹。如今被人家抓了要变烙饼,我有什么法子?”说话的这人身着布袍,手中提了个黑瓷酒壶,正是郭三到了。火井王瞪着郭三道:“你也是袄教的人吗?能一路跟到这里,本事不赖啊。”郭三笑了笑道:“可大王看起来,倒并不太欢迎啊。你们平日就住在这山洞里,也不寂寞吗?”他随口说笑,竟似把火井王当作了好朋友一般,又踱到旁边的木架旁,顺手取下一柄剑在手中把玩。这柄剑比寻常长剑还要长上一尺,剑柄处刻了一对小鱼,剑身寒光逼人,握在手中却轻似蝉翼。郭三将长剑在空中轻轻抖了抖,抚着剑身道:“这不是崖州双鱼道人的佩剑吗?听说双鱼道人剑法高超又性如烈火,曾经一夜之间踏平了黑虎帮在西樵山上的七座大寨,杀了四十一条人命。三年前却忽然再也没了此人消息,原来是到了这里。”火井王道:“他剑法平平,火气倒不小。三年前败给我以后就自尽了。”郭三摇了摇头,叹道:“倒也似他性格。”搁回长剑,又从木架上取下了一柄长柄双刃大斧,在手上掂了掂。小宴道:“这又是谁的兵器?”郭三道:“江湖上使斧子的虽多,可使双刃大斧的就没几人了。这大斧怕有七十余斤,能使这柄大斧的天下只有一人。”小宴惊道:“莫非是登州白虎门的下山虎石俊?”郭三道:“正是。一十三路大风斧是石俊的独门绝技,最是刚猛不过。他幼时还跟异人学过些道术,通晓一门元龟护身咒,有次被三十名弓箭手围在当中,箭如雨下,却毫发无伤。”火井王道:“不错。这人还算是条汉子,挡了我十招才呕血而死。”郭三叹道:“可惜。可惜。”   火井王侧头斜睨道:“你既然跟到这里,也想上来比划比划吗?”郭三叹了口气,说道:“薛坛主与乌古斯叶尔勃连你一招也接不了,双鱼道人和下山虎这等狠角色也都死在你手里……”他虽然没有说完,言下之意却再明白不过:“连他们都打不过你,何况我呢?”火井王道:“算你识相。我今日心情甚好,不想杀人,快给我滚蛋吧!”郭三笑道:“多谢大王。”走到蜷在地上的小宴身边道:“人家赶咱们走呢,还不快起来?”火井王冷冷道:“我只答应了放你一个人走。”郭三奇道:“我们都长着腿,为什么要等你放才能走啊?”又接着道:“对了,我刚才说连双鱼道人和下山虎都打不过你,可没说我打不过你啊。”   火井王气得脸上变色,郭三却好像根本没瞧见他的脸色,絮絮叨叨道:“大王你说做人最要紧的是什么?依我看最要紧的是有自知之明。自知之明又分两种:一种是邹忌自知不如徐公美貌,还有一种是诸葛孔明自比管仲乐毅。我说我武艺比大王高强就是后一种了。”他说到这里,抬头看了看火井王道:“是了,看大王的模样,好像没念过什么书,怕是不知道谁是邹忌,谁是诸葛孔明吧?我来给详加解释解释……”他摇头晃脑说到这里,小宴再也忍不住,嗤的一声笑出声来。   火井王的脸越来越红,仿佛要滴出血来,忽然巨手猛地一挥,那大火球轰然而起朝郭三疾飞而去。只听轰隆隆一声大响,这石洞摇晃不已,好似要被震塌一般。再看郭三站的地方只剩了青烟一缕,哪还有半个人影?火井王嘟囔道:“你自己寻死,怨不得我。”却听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大王可是嫌这山洞憋闷,要拆了重盖吗?”火井王吃了一惊,抬头看去只见郭三双脚好像粘在洞顶上,倒悬着晃来晃去,正朝自己眨眼微笑。郭三双腿一蹬,落在地上,笑道:“在自己家打架可得小心,砸破什么瓶瓶罐罐全是自个儿的。小宴,你说是不是?”这次半晌无人答言,却轮到郭三吃了一惊。刚才还伏在地上的小宴竟然不见了,连坐在石凳上的阿融也没了踪影。   原来就在火井王催动火球、郭三跳上洞顶之际,阿融忽然一扳桌上的一只酒碗,小宴只觉脚底一空,身子直坠下去。她暗叫不秒,身在半空金蛇长鞭已然出手,将阿融卷住用力一拉,一齐跌落下来。坠了两三丈深,两人都落到地上。小宴睁大眼睛看去,见周遭似乎是间密室,墙上点了两支长明火把,地上东一堆西一堆堆满了珠玉、翡翠之类,火光映照下只瞧得人满眼生花。小宴随手拾起一块鸡卵大小的玛瑙放在手心,见这玛瑙殷红如血,光彩流动,知道此处所藏每一件都是价值不菲的珍宝,心道:“这必是火井王的宝藏了,没想到这大个子居然搜刮到许多宝贝。”又听得一阵珠玉相撞的清脆响声,却是阿融踩在珠宝上慌慌忙忙跑过。小宴哪容他逃远,抖动长鞭将他卷住扯了过来,一脚踹翻踩在地上骂道:“臭小子,我好心救你,为何反诬赖我?”扬鞭便要抽打。   阿融吃痛哭道:“别打!我说……我说!别……打我……”小宴容他站起,见他满脸委屈,眼中还挂了泪水,一副可怜模样,微觉好笑却仍板着脸道:“不许哭!快讲!”阿融低下头道:“跟我来。”向密室深处走去,小宴持鞭在手紧跟在后,心想:“你这小子再敢耍什么花样,一步之内也难逃我的金蛇长鞭。”走了十余步,阿融停下脚步,指了指墙壁,道:“你看。”小宴顺他手指瞧去,见墙上嵌了一块大如桌面的紫色圆石,平整如镜,光可鉴人。阿融伸出手掌来抚在石上,小宴一惊,担心他又要触动什么机关,忙抓住他后颈将他提到半空。阿融双脚乱踢,叫道:“你放我下来,快看这石头。”小宴一怔,只见石头上隐隐现出水纹状的五色莹光闪烁不定,过了片刻那光华越来越亮,变得清晰异常。小宴凝神看去,不由目瞪口呆,原来石头上现出个美貌少女抱膝坐在地上,双眼若颦若笑也正瞧着自己。更奇的是这石中少女衣衫服饰,眉眼口鼻竟与自己一模一样!   又过了一会儿,石头上的光影渐渐变淡,终于消逝不见。小宴道:“这是怎么回事?”阿融低头小声道:“没想到是真的……上次还不是这样的……”小宴听的一头雾水,问道:“什么是真的?这石头里究竟有什么蹊跷?”阿融道:“这石头叫观心石,摸完之后能看到心头想的东西……”他说完脸涨得通红,忽然抬头道:“小宴姐姐,我见到你以后……心里就只想着你了。你可不可以留在这里不要走?”   小宴听完一呆,见阿融小脸上满是稚气,淡红色双眸中却投出炽热目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道:“你还是个小孩子,瞎说些什么?”阿融道:“我不是小孩子,过了年我就十三岁了。”又指着观心石道:“爹爹一直不许我到山下去,说外面的人都坏的很,只许我跟火井族的人玩。可是火井族的人就知道说些如何放火啊练功啊,没劲的很。上次我摸完这石头,里面现出山脚下的小河啊,屋子啊,我才明白自己想的就是要出门去看看。爹爹越是不许我去,我心里就越想去。”小宴道:“因此你就偷偷溜出去了?你爹爹说的不错,外面的人果然坏的很,差点把你给煮了。”阿融道:“也不都是坏人,你不是救了我吗?我在大家面前跟爹爹说是你抓的我,又偷偷告诉他让他只带你来山上来。其实我……我并无什么恶意,只想请你来山上作客。”小宴见他说的诚挚,说道:“既然没有恶意,你为何又发动机关想把我关在这里?”阿融道:“刚才爹爹和你那个朋友打架,我怕他们伤到你,才让你落在这里。”小宴道:“呸!好像你做什么坏事都是替我好。”走到观心石前,也伸手抚在石上,说道:“要是石头里现出的是你,我就留下来陪你。”   只见石头上流光闪动,阿融睁大眼睛牢牢盯着,忽然叫道:“蝗虫!你想的怎会是蝗虫啊?”小宴见石头上的光影果然汇成一只巨大蝗虫正在伸足拢须,也觉奇怪,说道:“我几时有想过什么蝗虫,你胡吹大气说这石头叫什么观心石,根本就不准……咦,这是什么?”原来她定睛看去,才见蝗虫所在之地似乎是一处山崖,旁边还坐了两个人,一人隐约便是许观,另一人是名衣袂飘扬的白衣女子,面目却是不识。正要再仔细观瞧,石上的景象已渐渐褪去了。小宴又抚石面,却再没有光影显现。阿融道:“观心石每人每日只能用一次,再摸就不会灵验了。”小宴“哦”了一声,坐在地上寻思:“若这观心石当真灵验,怎么许郎也已离了马邑大营?世上怎会有如此大的蝗虫?那白衣女子又是谁?”她心中思虑纷扰,忽听阿融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小宴见他抽抽噎噎伤心不已,微觉好笑,道:“你哭什么啊?”阿融哭道:“我心里只想着你,可你心里只有蝗虫,全没有我。”   小宴哭笑不得,说道:“男子汉大丈夫,就知道哭鼻子,没出息!快上去劝你爹爹别打了。”阿融抹了抹脸上鼻涕泪水,说道:“你留下不走陪我,我就上去劝他。”小宴骂道:“你这小子真不孝,万一你老爹打输了受伤,可怎么办?”阿融道:“我爹爹和别人打架从来没有输过。”小宴道:“那可不一定,你听。”两人所处的密室虽有两三丈高,火井王与郭三打斗的声响仍从上方传了过来。只听大火球的灼烧声,呼呼不绝,如一串响雷在二人头顶驰骋往来。阿融傲然道:“是我爹爹在用御火术。”小宴道:“你有没有想过你爹爹的御火术如此厉害,为何要打这么久啊?”阿融一愣,此时头顶上的声响已变了,大火球的风声缓了下来,忽然传出嗡的一响,是铁剑破空之声。然后是轰轰两声巨响,似是铁剑撞击在火球上。过了片刻,只能听见铁剑掠风如野蜂狂舞般响个不停,大火球的声响反再也听不见了。小宴道:“你爹爹好像落在下风了。”阿融脸上变色,却嘴硬道:“才不会呢。谁也打不过我爹爹。”又过了一会儿,铁剑发出的嗡嗡声也戛然而止,密室外静得出奇,连一丝响声也没有了。   阿融额头已然见汗,奔到一堆珠宝旁,弯腰抓住一块翡翠使劲向上拔起。这块翡翠下竟然连了一根银线从地底拔出,只听机关触动哗啦啦一响,头顶的翻板已被打开。小宴连忙抓起阿融,足尖一点,纵身跃出。出了密室,阿融大声叫道:“爹爹,你没事儿吧?”火井王道:“傻孩子,我能有什么事。”阿融与小宴看去,登时呆了,只见火井王与郭三两人坐在石桌旁,各端了杯酒,正你一杯我一杯喝得高兴。   阿融惊道:“爹爹,你……你怎么……”小宴也奔到郭三身旁,低声问道:“你们两个怎做了一路?”火井王呵呵笑道:“阿融,你可记得我常说起的恩公韦法昭吗?十五年前,有次你娘与我赌气,就一个人偷偷下了山去了敦煌,不想陷在流沙中,幸亏韦恩公路过相救。若没有他,世上也没有你。这位郭三爷原来是韦恩公的师弟,快上前来施礼。”又对郭三道:“老弟,若不是你使出你们茅山的御剑术,我还当真认不出来!”郭三道:“我正是为寻韦师兄而来,不想倒与大王交手,真是不打不相识。还请大王从头说说。”   火井王叫阿融与小宴也坐了,对郭三道:“当年你师兄救了阿融他娘,我自是感激不尽,便请他到山上小住。我们两人切磋御火术,越谈越是投缘,一晃他在山上就住了半月。有一日他说要回茅山去,我怎么也留他不住,只好在夜里摆了酒宴给他饯行。岂知他喝了几杯以后,忽然落下泪来。”小宴问道:“好好的他为什么哭呢?”火井王道:“我也觉得奇怪,便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冤仇未报,或者遇上了什么厉害的大对头。他说都不是,只是有件事决断不定,如今要回茅山了,心绪难宁。我忽然想到我们火井族传下的一件宝物叫作观心石,能照出人心中所想。贪财的人摸过,石中便现出金银财宝;爱功名的人摸过,石中便现出官帽大轿。他既然如此为难,或许观心石能帮他作个决断。”他说到这里,小宴望了一眼阿融,见他好似全没听火井王说话,正痴痴看着自己。   郭三道:“韦师兄有照过这观心石吗?”火井王道:“你们随我来。”说罢扳动桌上的酒碗,又将密室打开,携了阿融跃了进去。郭三与小宴随在后面,四人来到观心石前,火井王道:“这就是观心石了。你师兄曾见过石上的景象。”郭三道:“韦师兄在观心石上看到了什么?”火井王道:“当年是韦法昭一个人到这观心石前,我也不知他究竟看到了什么。后来问他,他却只是微笑不肯多说。他看过观心石后如释重负,当晚饮得大醉,到第二日临走时他说他已决意不回茅山,要到蹈歌山去。”火井王提到“蹈歌山”三字,郭三与小宴都是一惊,小宴道:“他到蹈歌山去了?蹈歌山究竟在哪里?”只听火井王接着道:“蹈歌山离此倒也不远,在几十里外的莫贺延碛之中。不过这山有些蹊跷,只因山下方圆五里都是流沙,常常会移动方位,寻常人决计找不到,即便找到也会因流沙所阻上不了山。可韦法昭既然要去,我就送了他一节紫焰藤。”小宴道:“紫焰藤是什么?”火井王指着墙壁上的紫色藤蔓道:“这就是火井族种植的紫焰藤。莫看只有这短短一节,到了莫贺延碛将它种在沙中,多浇上些水能疯长到数里之长,踩在紫焰藤上就可渡过流沙到蹈歌山上。”小宴听了大喜,道:“原来有法子到蹈歌山上去的。”心道:“那羊皮图叫我先来火井洲果然大有道理。须先在这里找到紫焰藤,方能上蹈歌山。”郭三道:“后来大王可有再见过韦师兄?”火井王道:“十五年前一别之后,再未见过。”   郭三“哦”了一声,伸指弹了弹观心石,沉吟片刻道:“大王,我有一事相求。”火井王道:“你也想要一节紫焰藤,好去蹈歌山寻你师兄吗?紫焰藤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你自己取些就好。”郭三道:“不是。”伸手指着小宴道:“她是我的朋友,机缘巧合才作了袄教城主,抓令郎的另有其人。请大王放她与我一起下山。”火井王道:“我说她小小年纪怎作了城主。好,我答应你,带她走吧。”他这句话说完,阿融脸上登时变色,撅起小嘴,眼眶里泪珠儿打转。小宴见了,走到他身旁温言道:“阿融,姐姐日后再来看你好不好。”阿融听了再也忍耐不住,泪盈于睫,哭道:“你走吧,我不回头看。”郭三作了个手势,携了小宴,轻轻退出密室,只留了火井王父子在观心石前。   火井王伸出大手轻轻捋了捋阿融的头发,道:“孩子,你长大了。你喜欢上这个姑娘,可是人家心里没有你,是不是啊?”阿融抬头道:“爹,原来你都知道了。”火井王叹道:“你以为当爹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又指了指观心石道:“你刚才摸过这石头吧。”阿融一愣,抬头只见石头上现出的正是小宴坐在一艘大船上,浅吟低唱,楚楚动人。阿融望着石上的光影,呆呆道:“最后碰观心石的不是我,是恩公的师弟啊。”   十六、骑蝗   小白民国皇帝与公主驾到,众人都是心中凛然,忙朝那两顶幔帐跪下行礼。国师舞力彦道:“万岁,现有三位佳客晋级。接下来如何考量,请万岁谕示。”过了片刻,一名内侍从那顶大的黄色幔帐中走出,唱道:“平身!”又走到舞力彦身前,递给他一卷黄绢书笺,说道:“第三道考题便在这书笺上,请国师主持比试。”   舞力彦双手接了,打开看过,对许观、薛阅山、舞力隆三人道:“下一道试题是我主所赐,三位听仔细了。我小白民国以佛法立国,历来敬重三宝。想作我国驸马,除却勇武才智,还须明德止善,通晓佛理。今有一段公案,你们谁能说解明白,便是胜者。”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笑眯眯看了看三人,才接着道:“这段公案说的是昔有一国,国中王后身染重病,国王便唤了医者医治。谁知医者开出一剂毒药,国王欲斩医者,医者却道:‘惟此药可医王后之病。’见王后奄奄一息,来日无多,国王无奈让王后服了那毒药。谁知药到病除,王后醒后说道:‘我在梦中来到一地,人人都牛头马面,丑陋不堪,见到我却都讥笑我生得难看。’请问三位佳客,这段公案所述何意?”许观听完心里一惊,心想这故事怎么同王祥校尉问玄奘法师的一模一样。薛阅山道:“怎么服食毒药反而得救?连牛头马面都讥笑王后难看?莫非这王后当真生的……这个……不太美貌?”舞力彦笑道:“古代也是有丑娘娘的,我说的这位王后却貌美如花。”薛阅山皱眉道:“这倒奇了。”却听舞力隆朗声说道:“恒河水,鱼龙以为窟宅,天众以为琉璃,人间以为波流,饿鬼以为猛焰。彼之毒药,于此或为良药。此之美貌,于彼或为丑陋。故外境之色,皆依其识,而所见不同。这便是故事本意。”   舞力彦频频点头,又对许观道:“也请许公子来解说解说。”许观寻思:“这位阿耆尼国王子原来精通佛法,与玄奘法师所解一字不差。我本也不打算向什么公主求亲,正好认输就是。”便道:“舞力隆殿下所言饱含精义。弟子粗蠢,已受教良多,哪敢再多言语。”舞力彦呵呵笑道:“郎君谦逊了。”转身对黄色幔帐拜倒道:“陛下,舞力隆王子所见颇合佛理,臣以为此番比试当是王子殿下获胜。”过了一会儿,从大幔帐中传出个低低的声音:“嗯。我看他也很好。女儿,你觉得如何?”过了许久,却无人应答。两名内侍慌忙跑出,跪在小幔帐外唤道:“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帐内还是静悄悄无人答话,二内侍互望了一眼,站起身来将幔帐撩开,见帐里竟空无一人。   却听耳边甲胄磨擦之声嗡嗡大作,许观寻声望去,只见那巨蝗扇动双翅,又从深壑中蹦了出来。巨蝗背上俏生生立了一人,怀中抱了只黑色小狗,正是迦陵。舞力彦见了叫道:“公主殿下,你小心啊!快些下来!”来求亲的众少年一拥而上,争先恐后踮足观看,内侍护卫都乱作一团。巨蝗径直跳到许观身旁,用触须将他轻轻挑到背上,又使劲一纵跳至半空,双翅连振,负着两人飞入云中。许观再回头望时,但见岚雾缭绕,舞力彦等人所在平台早已看不清楚。   穿过云层又飞了一段,许观见脚下白云连绵,瀚如沧海无穷无尽,耳边只有巨蝗振翅声与风声相和,真是平生未遇之奇境,只觉恍在梦中。忽听迦陵公主道:“樱葵没让你在一旁歇息吗?你怎么也来参与比试了?”许观面上一红,说道:“殿下恕罪。樱葵姑娘吩咐过我不可乱走,是我自己误闯到赛场的。没想到你……你便是……公主殿下。”迦陵公主道:“哦,是这样啊。”又道:“青霞很喜欢你啊。”许观奇道:“青霞是谁?”迦陵公主拍了拍巨蝗的脊背,说道:“它就叫青霞啊。青霞本来只听我和国师的话,刚才我叫它驼着我逃走,它非要跳上来也捎上你。”许观才知这庞然大物居然叫作青霞,不禁哑笑,说道:“我也是刚见到它。你为什么要逃走?”迦陵公主道:“父王一定要我嫁那舞力隆王子。我不乐意,只好偷偷溜走啊。”许观道:“舞力隆王子很英勇而且学识渊博。最后国师出的题只有他解答出来了。”迦陵公主道:“我都没见过他……再说那道试题说的是我母后的事,该怎么解国师早就告诉过他了。”许观道:“你贵为公主,你父王自然想为你找位王子作驸马爷。”迦陵公主叹道:“你不晓得我多想作个寻常百姓……唉,不说这些了,你不是要找那位小宴姑娘吗,要去哪里找?”许观道:“我只知道她去了蹈歌山紧罗那城,可蹈歌山在哪里,我却不知了。”   迦陵公主道:“我知道蹈歌山在哪儿。蹈歌山也在莫贺延碛中,周围都是流沙。”许观喜道:“正是!正是!”迦陵公主道:“每年夏天,父王都会带我去蹈歌山避暑。因为山脚下都是流沙,需要种上一种藤蔓,顺着藤蔓才能到山上去。不过我们今日骑了青霞,可以飞上山去。”正说话间,青霞却越飞越低,终于落在地上,两人举目四顾竟似到了一座大城之畔。迦陵公主道:“青霞今日载了两人,飞不动了,让它歇歇。”许观道:“你常骑了青霞出来玩吗?”迦陵公主摇摇头道:“父王从不让我出小白民国。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我都没有见过。”   此时天色将晚,两人便将青霞留在郊外,进得城去才知已到了凉州地界。贞观初年,凉州为河西都会,民庶殷富,又因襟带西番,商旅往来不绝。虽渐渐入夜,市井之间却是人烟凑聚,有吹糖人儿的,有卖羊肉烧酒的,有卖卤豆腐干的,有摆摊算卦的,有使枪棒卖艺的。四处灯火通明,热闹喧哗,迦陵公主走在街上,见凉州风物样样与小白民国不同,瞧到什么都觉欣喜新奇。   两人带着乌球边逛边瞧,迦陵公主事事都要驻足观赏一番,来到凉州最大的酒楼宝泰楼前,忽然停下脚步道:“我饿了。”许观便领她进到店中,找了个临街阁子坐下。店伙见迦陵公主衣着华贵,不敢怠慢,忙上前招呼道:“二位客官,要点些什么酒菜?”迦陵公主道:“干果,鲜果先上六道吧,有高昌葡萄便行。大件行件也只要六道,但要有一道驼蹄羹,一道飞鸾脍,点心只要一份樱桃毕罗,扣碗和闲食都免了。”店伙只道遇上了豪客,满心欢喜道:“高昌葡萄小店里没货,清源葡萄成不成?”迦陵公主道:“也好。快去准备吧。”待菜肴上桌,迦陵公主只试了几箸,说道:“这里的驼蹄羹作法很奇怪。改天我请你到宫里去尝小白民国的驼蹄羹。”许观道:“你每天都像这样吃饭吗?”迦陵公主奇道:“吃饭不该如此吗?”许观道:“这样一顿饭足够寻常百姓吃上半个月了。”迦陵公主道:“当真吗?”便秀眉微蹙,不再言语。许观自觉失言,便道:“你是公主,凡事气派也是应该。”迦陵公主道:“原来我们如此铺张,那我也不要吃了。”说罢起身往外走去,店伙忙追了上来,叫道:“客官,三两四钱银子,承惠。”迦陵公主愣道:“银子?是什么?”店伙脸涨得通红道:“你这女娃生得这般标致,怎么装傻充愣?哪有吃完饭不给钱的!”许观上前道:“店家莫急,我来付帐。”伸手往怀里一摸,却是空空如也,才想起身上揣的银两都失落在莫贺延碛的流沙之中了。店伙见他手始终伸不出来,更是焦躁,发作道:“既然没钱,为何还点了这许多昂贵菜肴,你们莫非是串通好来骗吃骗喝的吗?”   迦陵公主把许观拉到一旁,问道:“他为什么生气?要我们给他什么?”许观哭笑不得道:“你是公主,不知道银钱用处。老百姓吃饭穿衣都是要花银子的。”迦陵公主道:“哪里能找到银子?”许观道:“银子是挣到的。种地做工都能挣钱,在这酒店里做伙计也能挣钱。”忽听那店伙一声惨叫,已被一只黑色大獒扑倒在地。那大獒鬃毛乱颤,探爪将店伙牢牢按在地上,张口大吼,便如虎啸狮鸣一般。另有几个跑堂的远远见了,有心相助,却哪里敢上前。原来是乌球见这店伙对主人不善,顿时变成大獒发起威来。迦陵公主俯身抱住乌球,揪了揪它的耳朵,大獒立刻又变回毛茸茸的小狗。那店伙见了,吓得目瞪口呆,迭声叫道:“妖怪!妖怪!”   迦陵公主道:“你别害怕,它叫乌球,不是妖怪。原来是我们理亏,我没有银子,既然在这里干活能挣到银子,我就留下来帮忙,挣了银子还你便是。”那店伙只道迦陵公主消遣自己,捂着被乌球抓伤的肩头哼哼唧唧不敢说话。许观踌躇道:“殿下,这似有不妥……”迦陵公主却对店伙正色道:“就这么定了。你们带我去做工吧。”那店伙还是将信将疑,偏巧乌球呜呜叫了两声,又吓出了一身冷汗,忙道:“我带你去见掌柜的便是。”迦陵公主兴高采烈跟了过去,许观无奈,也只得紧随在后面。   酒楼掌柜正坐在帐房里对帐,见店伙哭丧着脸走过来,皱眉问道:“不在前面跑堂,来这里作甚?”待得知抓到两个吃白食的,喝道:“你瞎了眼吗?吃白食的混混也认不出来,他们欠了多少银子?”店伙嗫嚅道:“他们欠了……三两四钱银子。”掌柜听了勃然大怒,将帐本往桌上重重一砸,指着店伙鼻子骂道:“三两四钱银子?将你卖了也不够抵账!”店伙忙道:“他们倒是愿意留下做工还帐。”掌柜道:“还不带他们去后厨!叫他们两年之内不许寻死。”店伙愣道:“什么?”掌柜一拍桌子骂道:“两年里少干一日也还不起帐呢!”   到了后厨,四五个伙计正在忙忙碌碌,店伙指着一堆小山似的碗碟对许观道:“你们先把这些碗洗了。”迦陵公主道:“好。”也拿起一只脏碗学着别人样子洗了起来。她从未干过粗活,触到冷水只觉手指如同针刺,不由打了个冷战。待店伙走了,一个脸上长了几点麻子的小伙计对迦陵公主道:“你们是新来的吗?”迦陵公主道:“是啊。”麻脸小伙计又道:“碗碟不能这样洗,要先洗这些没沾过油的,再洗油厚的。我给你加些热水,免得冻坏了手。”迦陵公主道:“多谢你了。”许观小声对迦陵公主道:“你在一旁歇息。我来洗好了。”迦陵公主摇头道:“那些菜肴都是我点的,怎能让你代劳?”许观却还是将碗碟抢过来了,迦陵公主扑哧一笑,终于让到一旁。   麻脸小伙计又问道:“你们叫什么?怎么到这里来的?”迦陵公主道:“他叫许观,我叫迦陵。因为青霞飞累了,我们就停在了凉州。你又叫什么?”麻脸小伙计不知青霞是什么,却也点点头道:“大伙儿都叫我小麻子。”又指了指其他几个老老少少的伙计,道:“我们都是从小白民国逃出来的。”迦陵公主惊道:“你们为什么要逃离小白民国?”小麻子道:“别说我们几个,近来从小白民国逃出来的不知有多少呢!谁愿意出来逃荒哩?我们那里旱得不行,种不下秧苗。”其他几个伙计听了,七嘴八舌道:“别说种庄稼,喝的水都金贵着呢。”“本来就靠一眼月牙泉,如今月牙泉也快干了。”“若是家里有活路,我才不来这里受苦,每日还要给这些唐人骂。”迦陵公主听了默然无语,过了一会儿,簌簌落下泪来。小麻子见迦陵公主哭了,只道她害怕这里辛劳,忙道:“你别哭啊。这儿也不是日日都有许多活儿。明日掌柜的要给他二儿子办生日酒,咱们才要赶工。要不然我先替你会儿好了。”一个矮胖伙计咧嘴笑道:“小麻子,明日不也是你生日吗?叫掌柜的也给你办酒。”小麻子道:“用不着办酒。出来这么久最想的就是家乡的葫芦头泡饼和鼓儿书了。要是明儿能吃着葫芦头泡饼听鼓儿书,啧啧,那可美死个人啦。”矮胖伙计嘿嘿笑道:“我瞧这主意不错。”小麻子笑骂道:“你去跟掌柜的那个吝啬鬼提吧。”将一团油抹布扔了过去,矮胖伙计躲闪不及正给砸在脸上。他伸出毛茸茸的胖手抹了抹脸,抄起马勺舀了勺脏水也朝小麻子泼去,一时间后厨里乱成一团。   许观见迦陵公主拭了拭泪水,静静走到门外,坐在屋檐下。她呆呆坐了一会儿,从怀中取出一只兔首模样的檀香饼,寻了个火折子燃着了。香饼所生烟气呈淡淡金色,袅袅向天空散去,迦陵公主对着金色烟气,似乎在低声说些什么。许观奇道:“你在做什么?”迦陵公主道:“这个香饼是国师送给我的,只要对燃出的烟气说话,他就能听见。”许观道:“你想回去了吗?”迦陵公主道:“还不想……只是要请他帮个忙。你放心,就算我要回去,也一定也会带你到蹈歌山的。”许观道:“我……我不是担心这个。”迦陵公主叹道:“脸都红了,还说不担心?那位小宴姑娘命真好,有人老这么牵挂。”许观脸上更红,不知说什么好,也默默坐在地上,望着燃烧的香饼忽明忽暗。清风流动,四处都是若有若无的檀香气味。   转眼到了第二日正午,宝泰楼里张灯结彩。那掌柜的打扮齐整,闻说有贺客到来,先看过名帖礼单,见贺客来头大或是送的礼重,便亲自出去迎接。过不多时,酒楼里已聚了二百余人,分坐了十余席。门口一张方桌上摆满寄名锁、长命钱、寿桃、寿面、绸缎等各色贺礼。掌柜的满面春风,与众人不住招呼。又等了好一会儿,有个店伙来报:“管的李判司到了!”掌柜的忙出门迎了进来,这才吩咐开席。此时有名店伙慌慌忙忙进来,捧了份礼单走到掌柜的身边,轻轻说了几句。掌柜的听了脸色微变,打开礼单一看,不由两眼放光,顾不得与席上众宾说话,又急匆匆迎了出去。不多时陪了一位矮小老僧进来。这老僧头戴金色高冠,手持兔首木杖,正是小白民国国师舞力彦。舞力彦身后跟了四名身披红袍的小沙弥,八名身着银甲的侍从各担了一副担子,里面盛满衣冠袍带、器用珍玩等礼品,每样无不精巧华美。八名银甲侍从身后又跟了一大队人,穿得五颜六色,各执丝弦鼓乐,看来是个戏班。   宝泰楼掌柜对舞力彦谢道:“我与大师素不相识。犬子生日,大师送如此厚礼,如何敢当?”舞力彦道:“掌柜的误会了。老僧此来,所为两事。一来确是为了祝寿,不知宝号里哪一位叫作小麻子郎君的?”掌柜的低声道:“小麻子郎君?”宝泰楼是凉州一等一的大酒楼,分工甚细,各店伙都各司其职。小麻子不过是后厨里打杂的小工,向来无人尊他“郎君”二字,掌柜的也想不起是谁。旁边有个跑堂的提醒道:“小麻子就是从西域逃荒来的那孩子。在后厨帮忙,脸上有麻子的那个。”掌柜的道:“原来是他,快叫他来。”舞力彦又从怀中掏出三两四钱银子递在掌柜的手中。掌柜的愣道:“大师这是何意?”舞力彦笑道:“说来惭愧,二来是老僧的两个小友前日在宝号打尖竟没带银两,这里替他们付上。”   说话中间,小麻子已被带到。他只道自己犯了错,畏畏缩缩不敢上前。舞力彦道:“你便是小麻子郎君?”小麻子一脸惘然,颤颤巍巍答道:“我就是小麻子。”舞力彦甚喜,轻拍双手,一名银甲侍从捧了个白瓷罐儿同一对包金象牙著递到小麻子面前。打开瓷罐盖子,香气四溢,小麻子喜道:“葫芦头泡饼?”舞力彦笑道:“今日是你生日吧。这是从小白民国用快马送来的,还是温的,快吃快吃。”小麻子大喜,捧了瓷罐狼吞虎咽起来。舞力彦又拍了拍手,那队身着彩装的人走上前来,有人在旁款动丝弦,一名头扎长巾的伶人,环抱扁鼓,手持鼓箭,上前朝众人深施一礼,开口唱道:“小子江湖漫自嗟,贩来古今作生涯。从古来三百二十八万载,几句街谈要讲上来。”这几句定场诗正是小白民国的鼓儿书伶人开篇常唱的几句。   小麻子听罢,泪如泉涌,将白瓷罐儿放在地上,朝掌柜的扑通一声磕了个头,哭道:“掌柜的,我昨日在还背后骂你吝啬,原来错怪你了。没想到你面冷心慈,不但记得我生日,还想得这般周到。”掌柜的铁青着脸不答话,转身朝舞力彦喝道:“老和尚,你究竟想作甚?”忽然间酒楼外传来一阵尖叫声,只见一只牛犊大小的蝗虫载了两人从大门外嗡的一声飞掠而入,一连撞翻了好几张桌子。正是迦陵公主与许观骑着青霞闯了进来。众贺客哪见过这样大的蝗虫,都吓得魂飞魄散,大呼小叫夺路而逃。   舞力彦冲上去叫道:“殿下,你吩咐的事我都已办了,快随我回去吧,陛下很是挂念你!”迦陵公主笑道:“来的可真快。”跳下青霞,把躲在桌子底下的小麻子扶起来道:“谢谢昨日你赠我热汤洗碗。过些日子我一定想法让小白民国不再缺水,到时候你们就回去吧。”小麻子身子一震,张大口道:“你……你是……”迦陵公主纵上青霞,对舞力彦道:“国师,有劳你跟父王说,我再玩两日一定回去,叫他别担心。”说罢拍了拍青霞脊背,那巨蝗发力一跳,从酒楼的窗户疾飞而出。舞力彦道:“殿下!殿下!”急急忙忙追到门外时,青霞已成为云端的一个小小黑点。   巨蝗青霞御风而行,片刻间已到了凉州城百里之外。许观道:“原来你昨日对香饼说话,是让国师来为小麻子做生日。”迦陵公主道:“还有替咱们还钱呢。”许观道:“你不在酒楼做工挣钱还账了?”迦陵公主笑道:“小麻子跟我说,我们要干上一年多才能挣回三两四钱银子呢。你可愿等上一年多才见你的小宴姑娘?”许观喜道:“咱们这是去哪儿?难道是去蹈歌山吗?”迦陵公主指了指前方道:“我们脚下已是莫贺延碛。你看,快到蹈歌山了。”   许观在空中举目望去,忽见莽莽沙海间有无数沙丘缓缓转动,仿佛巨大漩涡。漩涡中心有一高山拔地突起,如柱独立,巍然耸立,迥极庄严。青霞缓缓飞低,落在半山。两人跃下蝗背,许观见周遭是一个庭院,地上铺满青石,正中有一座大殿,通体以楠木搭成,不彩不画,古朴典雅。殿门外有两棵古树虬枝卷曲,也不知生了多少年了。迦陵公主道:“这座楠木大殿是从前小白民国一位叫庆雍的皇帝所修。他娶了一名从蹈歌山来的女子作皇后,就在她故乡修了这座宫殿作行宫。”许观道:“登上这蹈歌山已非易事,要修成这大殿更不知要花费多少心血,这位庆雍皇帝一定很喜欢他的皇后。”迦陵公主道:“大殿里有他们的画像,我带你去看看。”   两人进到正殿中,殿内东西墙壁上果然各有一幅壁画。因为年代久远,有些墙皮已经脱落,画中人物却仍神采如生,意度具足。西墙上绘的是黑白无常,黑无常位于壁画正中,手击羯鼓,且歌且舞;白无常倚坐在旁,手持酒杯,神态闲雅。许观道:“别处的壁画都画的是佛陀、菩萨,这里却画的是黑白无常,真是奇怪。”迦陵公主道:“听父王说,这幅壁画是庆雍皇帝年轻的时候请画工所绘,叫作无常乐舞饮酒图。画意是说虽然人寿短暂,世事无常,却总有欢悦之时,须尽情享用。便如这黑白无常也有悠然闲憩的时候。”许观又走到东墙下,见了墙上壁画更觉奇怪。原来东墙上绘了一名红袍的高大男子,满腮虬髯,相貌威严,面无表情端坐画像正中。旁边画了一具身着绿衣的骷髅,角落里还有几个弹琵琶、箜篌和吹箫的乐工舞人。迦陵公主道:“这幅壁画却是庆雍皇帝年老时画的。那名红袍男子画的就是庆雍皇帝本人,旁边的骷髅画的是他的皇后。”许观惊道:“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皇后画成骷髅?”迦陵公主道:“因为作这幅壁画时,庆雍皇帝的皇后已经不在人世了。他给自己皇后起的封号叫作长生皇后,可皇后还是死了。据说庆雍皇帝深爱这位皇后,无论她年轻貌美还是变成了白骨骷髅,都永不愿离弃,便叫人绘了这幅画。”许观叹道:“佛经有云:‘观不净相,生大厌离。’对这位庆雍皇帝可全不管用。”   穿过大殿,入目是一处山崖尽头,原来这楠木大殿筑在半山的一个平台上。平台以南的崖壁上有一条人工开凿的石道蜿蜒上山,峰顶烟云缥缈之处,似有一座白色城池隐隐现出。迦陵公主手指峰顶道:“那就是紧罗那城了,你顺着石道攀上便能到达。找到小宴姑娘以后,管城里的人要一截叫作紫焰藤的藤蔓能助你离开蹈歌山。”许观道:“你……你要走了吗?”迦陵公主眼眶一红,道:“你同小宴姑娘相见,我跟去作什么?”许观一怔,说道:“那有什么关系?小宴最喜欢交朋友了,为人又风趣。她见到你一定喜欢的紧。”迦陵公主背过身去,拭了拭泪水,说道:“我不想去。我要回小白民国,去嫁那个舞力隆王子。”许观惊道:“什么?你不是不愿嫁他才逃出来的吗?”迦陵公主幽幽道:“你还记得凉州宝泰楼里的小麻子吗?”便将自己嫁给阿耆尼国王子能解小白民国水源之忧等事说了,最后道:“我见到小麻子他们,才明白只因我是公主,原来当真不能只为自己一人活着。”   许观听了,半晌呆立无言。迦陵公主见他怔怔发呆,微觉好笑,道:“你在想什么……”许观忽然叫道:“有了!”迦陵公主吓了一跳,问道:“什么有了?”许观道:“我有个朋友是茅山弟子,名叫郭三,最是神通广大。他曾对我说起过一个求雨咒,念罢能降甘雨,普济黎民。我们找到小宴以后,便去把他请来,定能解小白民国的旱荒。你就不用嫁给那个王子了。”迦陵公主道:“哦。”语气中却并无许多喜悦之意,又道:“我累了,想留在这儿歇歇。嗯……你寻到小宴姑娘回这里来找我吧。”许观见迦陵公主面色苍白,心想她贵为一国公主,却陪着自己四处奔走,若到了紧罗那城还不知遇到什么处境,实不该再让她同自己涉险,便歉然道:“殿下,多谢你带我到此。我一定尽快回来。”迦陵公主微笑道:“嗯。我让乌球陪你去吧,万一迷失了路途,它能带你回到此处。”说罢抱起乌球,沿着它后背轻轻抚摸,说道:“你乖乖听话。不许别人欺侮许公子。”乌球“呜呜”叫了两声,好似听懂了主人的话。   许观道过谢,沿着石道上山。紧罗那城虽已遥遥可见,这石道却似乎永无止境。也不知登了多少石级,仰头观望,那座白色城池仍在云端若隐若现。许观累得气喘吁吁,方想起自己还带了波月石,不由暗骂自己蠢笨,忙取出来贴身戴了,将乌球搁在自己肩头,吸气向上疾奔而去。   许观大步流星,两旁树木山石连排从身边倒下。说来也怪,腾云驾雾般跑了一通,再抬头看时,紧罗那城竟并未近了多少。发足又跑了一阵,那城池却仍似空中楼阁遥不可及。许观心中惴惴,神不守舍间脚下踏空,从石道上滚了下去。石道甚是陡峭,许观这一失足竟越滚越快,连乌球也跟着他骨碌碌往山下滚去。如此滚了一阵,许观忽觉身子一滞,似乎有人伸脚阻住自己。从地上爬起,喘息未定,身后有个声音道:“傻小子,这儿一里地是山下五百里。似你这般往上爬一里,往下滚三里,没到山顶就给累死了。”许观吓了一跳,急忙回头,背后却是空无一人。忽听那声音又从背后传来:“你到这里来干什么?”许观急速转过身来,却仍是空荡荡并无半个人影,心想:“救我这人必定是位身怀绝技的高人,没准便是紧罗那城城主元无咎。”当下恭恭敬敬拜倒在地道:“晚生锦州人许观,谢过元无咎城主相救之恩。”他这句话说话,忽觉后颈处一紧,已给一只手扼住,接着双脚一空,竟给人提离了地面。只听背后那声音怒道:“你来找元无咎干什么?”许观大惊,叫道:“我有个朋友来了这里。我想寻她回去。快放我下来!”背后那声音道:“你的朋友到了紧罗那城?元无咎很坏的,你一定见不到你朋友了,没准连自己的小命也搭上。”许观道:“大不了一死!再难我也要找到她!”话音刚落,便觉颈上一松,身子又落在地上,自己面前突然多了一个黄袍人。此人约有四十开外年纪,额头高高突起,满口暴牙,蒜头鼻上一对小眼如豆,两腮上长满了乱蓬蓬的胡须。这副模样甚是丑陋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滑稽。   黄袍人见许观看着自己,怒道:“你盯着我看什么?是笑我丑陋吗?你若敢笑我,我一掌劈死你!”许观忙躬身施礼,心想:“这人怎么如此蛮横?他既然说元无咎很坏,自然不是元无咎。”便道:“晚生不敢,请问先生尊姓大名。”黄袍人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是谁?你嘴上不说我丑,心里一定在说。快讲我是不是生得英俊?你若敢撒谎,我一掌劈死你!”这一来,问得许观大为狼狈,心想:“这人是个男子,怎么如此在乎自己相貌?若照实说,看这样子他必然发火。可若说他相貌英俊,岂不是当面扯谎?难道左右都是个死?”正为难间,忽然想起玄奘在五烽和自己在小白民国所遇的考题,灵机一动,便道:“恒河水,鱼龙以为窟宅,天众以为琉璃,人间以为波流,饿鬼以为猛焰。彼之毒药,于此或为良药。此之美貌,于彼或为丑陋。故外境之色,皆依其识,而所见不同。”这番话说完,既答了美丑之辨又未说谎。黄袍人一怔,哼道:“好小子,有你的。我再问你,谁是天下剑术第一?”许观心想:“五娘曾说元无咎剑术号称当世第一,这人不知是什么来历……”他正在暗自思索,黄袍人忽然叫道:“谁是天下第一,等我挑了这紧罗那城就知道了!你这小子来与我作个见证!”欺身上前一把抓住许观,又伸足往地上重重一戳。许观只觉一股浓浓黑烟由地而生,鼻中闻到一股呛人气味,霎时间什么都瞧不见了。待烟雾散去,已到了一片大广场中心,面前是一座大殿,殿顶的匾额上书了“嵯峨殿”三个金字。举目远眺,只见云山隐现,烟树迷离,原来这广场位于蹈歌山顶。这黄袍人跺足之间,已登上山来。   黄袍人走到紧闭的殿门前用力拍打,喝道:“我到了!赶紧出来打架!快些开门!”他喊了一阵,两扇殿门轧轧打开。许观往里瞧去,见门内一名怀抱铁剑的布袍男子立在正中,如送如迎,却不是郭三是谁?   十七、闯殿   蹈歌山矗于洪荒沙海,似立在万顷汪洋中心。小宴与郭三依火井王指点一路跋涉来到山下,仰面看去,只觉天风浪浪,海山苍苍,自身如微尘不足道。两人观望一阵,郭三道:“我们上山。”从怀中取出一节紫焰藤植在沙中,又从水囊中倒了些清水在根茎处。莫贺延碛干燥炎热,水滴在沙中滋滋一响,立刻化作白气。眼看郭三已将水囊中水倒了大半,紫焰藤却毫无变化。小宴道:“想必是水浇得不够,我们再倒些。”郭三道:“我们的清水也不多了。若上不得山,返程还需贮些。”小宴道:“火井王说须多浇水才能灵验,兴许再倒些便成了。把我那份水也用了吧,若还不成,回去的时候我不饮水便是。”郭三摇摇头,把自己的水囊解开,将内中清水全都浇了。两人盯着紫焰藤看了许久,被骄阳烤得又饥又渴,那藤蔓却连片嫩叶儿也没生出来。   小宴扁了扁嘴,道:“火井王说什么紫焰藤遇水就能长上数里,原来是骗人的。”郭三道:“我们回去找火井王问问,是不是种法不对。”小宴气乎乎道:“有什么种法不对啊!种花种草,种葱种蒜,不都是埋在土里。我看这破藤蔓根本就是连根烂掉了。”她越说越恼,飞起一脚将紫焰藤连枝带叶踢倒在地。郭三见她生嗔,平素白玉一样的小脸儿涨得通红,暗觉好笑,说道:“你别生气,咱们往回走吧。”上前想拾起那节紫焰藤,忽然从藤蔓之中传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似乎是滚水沸腾之声。郭三微觉奇怪,正欲俯身仔细察看,只听蓬的一声,那藤蔓迎风而长,倏然间茎干变得粗大壮硕,枝丫处生出许多紫叶。他见机奇快,叫道:“真好宝贝!小宴,莫错过了!”疾伸右手拉住小宴,左手拽住紫焰藤的枝叶,二人随着藤蔓离地,盘旋升起。片刻之间,紫焰藤如同一条紫色巨蟒拔地而生,跨过沙海渺入云中,直奔山顶而去。   二人悬在藤蔓上在云里穿行,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觉紫焰藤一阵剧震似乎撞上了什么物事,再不向前生长了。郭三松开藤蔓,携了小宴落在地上。面前竟是一座煌煌大殿,两侧钟楼森立,宝塔巍峨,殿门前搁了一口大铜鼎,鼎上镌了只张开大口的怪兽,云纹环绕其间。小宴四下观瞧,走上前摸了摸那鼎上花纹,道:“这里就是紧罗那城了吗?这地方当真奇怪。摆只铜鼎,上面不刻些龙啊凤啊,却刻只怪物。”郭三道:“这是只周鼎,上面刻的是饕餮。”又指着大殿旁的一座石碑道:“你看。”小宴见碑上有“不餍足殿”四字。郭三取出装饕餮兽的乌金葫芦晃了晃,笑道:“不想紧罗那城里还住了你们的本家。咱们进去看看。”   踏入不餍足殿,一股烧狗肉混着香油、蒜泥的香气扑鼻而来。殿中一尊金刚似的大汉坐在条长案之后,袒开胸口,捧了根狗腿啃得汁水淋漓,好不快活。两名乌衣小童侍立在旁,一名拿了柄大葵扇给这大汉扇风,另一名手持酒壶不住筛酒。这大汉面前又置了两口半人高的铜鼎,鼎内各式菜肴堆得老高。仔细看去,正是:“鹿脯秋油浇烹、鲙鱼蜜酒熏蒸,熊白鲜肥,猪红滑嫩,仔鹅与鱼翅齐飞,果狸共火腿一色,休问谁家子弟谁家院,祖传饕餮门风。”那大汉见郭三与小宴进来,放下狗腿,抹了抹嘴,喝道:“你们是什么人,胆敢擅闯紧罗那城?”小宴见这大汉耳呈方形,双眸血红,前额生的如同鹅头,低声道:“这人也是火井族的。”郭三点点头,朗声道:“茅山弟子郭三,同这位小宴姑娘有事求见元无咎城主。”大汉道:“师父说今日会有人来拜山,原来是你。你既敢上蹈歌山,可知这里的规矩?”郭三道:“愿闻其详。”大汉道:“我师尊住在山顶,由此前去须经过三座大殿,每座大殿有一位师兄看守。由我们师兄弟划下道来,你们若能连闯三殿,方能见到师父。我叫敖虎,便是这不餍足殿的守将。”小宴听了,对郭三轻声笑道:“原来这守第一殿的是个吃货。不知他要比什么,不是比吃吧?”郭三道:“你这一说,我倒真饿了。”二人正自说笑,敖虎不耐,忽然一拍长案,喝道:“你们嘀咕些什么?”他这一拍之下,面前的一口铜鼎竟离地而起,朝二人飞来。眼看这铜鼎已到身前三步之处,郭三伸袖一拂,铜鼎好似撞到一层无形屏障,嗡的一声,落了下来。这铜鼎重逾三百余斤,里面又盛满食物,落在地上直震得墙壁震动,两名小童都给吓得面如土色。   敖虎见郭三意定神闲接住铜鼎,赞道:“茅山弟子,果然有两下子。”郭三笑道:“足下也不赖啊。咱们可是要借这铜鼎比比力气吗?”敖虎道:“比什么力气?在不餍足殿自然是比谁食量最大。”他瞪眼看了看郭三与小宴二人,最后一指小宴,道:“咱们以一对一,我就和你比划。”郭三与小宴对望一眼,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小宴悄声道:“原来真是和这家伙比大吃大喝。以我之见,若想赢他,只需……”郭三道:“我打开乌金葫芦,站在你身后就是。”小宴喜道:“正是!正是!”   郭三心想:“这厮欺小宴是个女子,只道必定能胜。此番叫你见识见识饕餮兽的胃口。”他心中有了取胜之策,面上却微作愁容,说道:“你个头如此高大,同她比试岂不太占便宜。久仰蹈歌山武艺独步天下,来来来,咱们还是来比比拳脚枪棒。”敖虎将眼一翻,道:“你们若不敢较量,就趁早下山。”郭三假装无奈,悄悄解下乌金葫芦藏在袖中,踱到小宴身后道:“好吧。既然这里的规矩是你们出题,我们就吃些亏,让她一人同你比划。话说在前头,你可不许使诈行诡。”   敖虎哼了一声,命小童也抬了条长案与一张胡床放在小宴面前,道:“这两口铜鼎内食物皆可享用。以鸣锣为号,你我各取一鼎,谁若知饱便是负者。”小宴笑道:“好说,好说。不过既是大吃比试,区区一鼎如何足够。”敖虎冷笑道:“你休说大话。我这一鼎所盛是寻常青壮男子二十日之食,你先消受了再嚷不迟。”   此时一名乌衣小童手提铜锣走出,朝敖虎与小宴各施一礼,举槌便敲。只听锣声一响,敖虎甩开腮帮子,放出后槽牙,埋头大嚼。鼎中菜肴有如长江流水,又似风卷残云都落进他口中。另一名小童上汤添饭,往来奔奉,忙得手忙脚乱。小宴何曾见过这等吃像,直看得怔怔发呆。   郭三在她身后咳嗽一声,道:“咱们也开席吧。”小宴才回过神来,问童子要了碗碟竹箸,放在长案上比比划划。郭三偷偷拔出乌金葫芦的木塞,念动咒语,只听飕的一声,小宴鼎中菜肴已没了大半。小宴却一面装模作样进膳,一面一本正经赞道:“啊呀!蹈歌山的菜肴果然不同,真是天下美味!”又过了一会儿,铜鼎里已变得干干净净。小宴大呼小叫道:“这点儿菜肴哪里足够?快再添些!拿大觥来!换大盏来!”敖虎正吃得兴起,口中喉头都填满食物,忽听小宴叫嚷,抬头瞥见她面前那口光溜溜的铜鼎,暗自心惊,寻思:“这女娃瞧上去娇娇怯怯,却是‘磨砖砌的喉咙,着实又光又溜!’我只道同她较量十足稳赢,不想倒是个劲敌。”他收起轻率之心,挥手让童儿给小宴鼎中添菜,聚气凝神也将自己鼎中食物吃了个精光。   转眼两人铜鼎中食物都已添到第三回。饶是敖虎天赋异禀,此刻也已额头见汗,手脚迟缓许多,又吃了几口,只觉胃中翻江倒海。再看小宴却仍是面不改色,神态悠闲。敖虎正要勉力再吞,瞧见郭三坐在小宴身后,口中念念有词,手上大袖飘扬,也不知在搞些什么,心道:“莫非他在暗中使诈?”当下叫道:“你在弄什么玄虚?快离这女娃远些!”郭三一脸无辜道:“我坐在此处又有何妨?”敖虎道:“你走远些!休要算计我!”   郭三无奈,只得起身低声对小宴道:“没法子,大不了我们冲杀过去。”小宴道:“我们来找元无咎求教,若打伤了他弟子总不大妥。”她嘴上如此说,心中也正彷徨无策,猛然瞧见鼎中搁了几盒醋芹,色如碧玉,酸香扑鼻,不禁大喜。小宴原本就喜食醋芹,又饿了半日,一见此物忙唤小童端来。举箸一尝,只觉酸甜生津,清脆爽口,顿时胃口大开,一口气便食了两盒。敖虎见她这通大快朵颐,也皱着眉头叫了三盒醋芹,待吃到第二盒时,喉部忽然发出一响哽噎之声,再也吞咽不动。只见他面红耳赤,双手乱舞了一阵,终于仰天倒下,昏死过去。原来火井族食量虽宏,终非沧海之量,敖虎吃完三鼎菜肴,已是强弩之末,这两盒醋芹便成了压垮骆驼的末根稻草。   小宴见敖虎倒在地上,起身问道:“你怎么了?”郭三道:“倒不曾打伤他,却撑坏他了。咱们快走吧!”长袖挥动,一拉小宴,二人纵身而起,往后殿奔去。穿过不餍足殿,来到处山坡,能瞧见山下又有座大殿。坡上青草如茵,一种无名白花野泼泼开了满地。草丛里不知谁搁了辆木板小车,四下静寂无声。小宴跳上小车道:“我们乘这个滑下去。”郭三道:“敖虎每日要吃这许多食物,这木板小车必是他用来运猪运羊的。”小宴弯腰一礼,嘻嘻笑道:“那我便是猪倌,您快请上车了。”郭三哼道:“居然拐着弯儿骂我。”小宴咯咯笑道:“你也做猪倌、羊倌好了,谁逼你做猪儿羊儿啦?”   二人站在车上,顺坡滑下。山坡起伏,临至山脚反越来越陡,小车一路颠簸也愈行愈快。小宴忽道:“真像同许观在一起呢。”郭三愣道:“你说什么?”小宴笑道:“许观有块宝贝石头。揣在身上,行路好似风驰电掣,便如此时一样。”郭三吁了口气,呵呵笑道:“原来如此。”小宴瞅了他一眼道:“你刚才为何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郭三道:“我哪里有?”小宴道:“分明就有!”郭三低头不语,突然牵住她手,小宴惊道:“你做什么?”郭三双足一点,两人冲天而起。只听脚下喀嚓喀嚓数声,小车已裂成十余块木片。   郭三拉着小宴在空中提气急纵,向前又滑行了十余丈才落到地上。这一纵一落,二人已来到了山下大殿门口。从外瞧去,这座殿堂比不餍足殿大了许多,殿门两侧各有一棵参天大树。两棵大树均需三四个人方能围抱。也不知是什么树,树皮如同老龙鳞甲,树上结满黑色的鱼形果实,枝条上却光秃秃,并无一片树叶。郭三高声说道:“沙罗无双指,果然了得。请阁下现身一叙。”过了不久,只听殿内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名身着宝蓝色布袍的中年人缓步走了出来。   这人一副睡眼惺忪模样,头大如斗,留着一丛黑白间杂的短须,个头不高,叉在胸前一双手却大得出奇。这人见了郭三,打了个哈欠,微笑道:“正睡得香甜,你们偏来拜山。你们能躲开我这一指,身法不错啊。”又道:“想必敖虎师弟给你们讲过上山的规矩了。此处是双树殿,这两棵是沙罗绵树。这树先结果,而后开花,最后生叶。所生果实酸甜可口,能健脾化积。二位刚经过不餍足殿,我打下几颗沙罗绵果给你们尝尝,正好消食。”说着伸出左手缓缓捏成拳状举过头顶。只听嗤嗤两响,他中指与食指向天轻弹,左边树上两枚鱼形果实应声而落。郭三道:“搅了阁下好梦,打几粒果子怎敢有劳。”一捏剑诀,小青嗖的一声飞上树梢,也割下了右侧树上两颗果实,又回到鞘中。这人见了笑道:“茅山御剑术。不错!不错!咱们就来比比打果子吧。”郭三道:“还请指教。”   这人道:“咱们各打左右两棵沙罗绵树,均出十招。最后你面前堆的沙罗绵果若能多过我的,我就放你们过这双树殿。”郭三道:“既然如此,献丑了。”他话音未落,小青已飞上天去,又割了两三枚果实下来。这人道:“好!”左手五指轮弹,如奏琵琶,左侧树上接连落了十余枚果子。小宴见了,失声叫道:“哎哟!”心想这样比下去,岂不稳输。正想找个法子搅乱了这场比试,忽见小青剑刃上青光四溢,发出嗡嗡连响。这宝剑绕树疾飞,忽东忽西,如同野蜂狂舞,竟好似变成了七八柄剑同时在割果子。片刻之间,右侧沙罗绵树上稀里哗啦下雨一般,果子落了一地。   这人见了,赞道:“真好剑法!”又将右手也举过头顶,拇指一屈凌空点去。小青顿时似被一粒无形的弹丸击中,弹出老远。郭三眉头一皱,急捏剑诀,催动小青再飞向树冠。这人右手食指急速点出,又将小青弹开,接着拇指食指交替弹出,只见宝剑小青在空中被越弹越高,离沙罗绵树自然也越来越远。这人右手攻击小青,左手却轮弹不止射向左侧大树,他树下果实已越积越多。待出到第十指才收指不发,将双臂缓缓放下,对郭三笑道:“承让。承让。”郭三食指一勾,将小青收回剑囊,叹道:“沙罗无双指,当真名不虚传。只是……”这人道:“只是什么?”郭三道:“只是该说承让的是我。”   这人奇道:“什么?”郭三笑道:“不信你看。”这人往树下望去,见左侧树下竟光秃秃一枚果子都没有,右侧树下却高高堆了一堆,地底伸出几双黑色手臂正朝自己拱手作揖。原来郭三将小青使得光华流转,眩人耳目,是为了吸引对手只看天上。到第九招上暗念了个目连接引咒,唤出几名鬼卒从地底伸臂而出,将左侧树下的果子尽数搬来了右侧。这人一见,自知原委,呵呵笑道:“光看天上,忘了脚下。有你的,是我输了。”郭三道:“得罪得罪,取巧而已。足下指法天下无双,不知尊姓大名?”这人听到郭三赞他,很是高兴,哈哈大笑道:“什么天下无双,比我师父和师兄都差远了。我叫作敖梦,守下一殿的是我师兄敖野。他道术胜我许多,你们多半不是对手。这些果子我也不拾了,等你们回来再吃。快请进吧。”说罢让开双树殿殿门,走到左侧树下卧倒,又支颐合目睡去。   郭三道:“多谢了。”与小宴往里走去,穿过大殿是一堵高墙。墙上只开有一扇小木门,推门而入里面是条长长过道。两壁上各点了几盏香烛,火光映照下这长廊里忽明忽暗。小宴道:“元无咎这两位弟子一个贪吃,一个嗜睡。不知那位敖野如何?”郭三笑道:“走到前面便知。”长廊尽头果然又是一殿,不过这座殿堂却甚是狭小,更似一间小小禅室,地上放了两个蒲团。殿中并未供有神像,只挂了幅水墨自在观音图。画中观音曲眉丰颊,侧卧于地,手搭膝上,姿态无拘无束。郭三提声道:“在下茅山郭三,有事求见元无咎城主,还请主人赐见。”殿内却静悄悄全无声息,小宴道:“刚才敖梦说他师兄在这里驻守,怎么没人?”郭三道:“既然没人,还不快走。”   出得殿来,是条栈道弯弯曲曲倚山而建。走了一阵,耳听水声渐近,又拐了两个弯,一道银练似的瀑布撞入眼帘。二人见了都不禁驻足喝彩,只见这瀑布从栈道旁飞泻而下,万千水花溅在栈道的木板上,有如捣珠崩玉。观赏了一番,再往前走,才见瀑布之后栈道通向一处山洞。走出洞来,眼前满是绿意,来到一处花园。园中落叶铺地,绿筠成林,草木清香浮动。一道溪水激石穿林而过,泠泠传响。   小宴见溪边生了一株奇花,根茎如蒜,柔圆长叶轻举。弯腰仔细看去,见茎端有洁白花瓣,花芯中又生有金色小盏,清气馥郁,沁人心脾。郭三见小宴看得入神,问道:“这花有什么蹊跷吗?”小宴道:“从前惜梦最爱花草,在燕婉园里种了许多。她若到了这里必定欢喜,这奇花前所未见,却不知叫什么名字。”忽听溪边传来个声音道:“这花儿我也只有一株,是刚从拂林国引来的,珍稀无比。还没名字呢。”小宴抬头,见溪边走来个农夫打扮的人,肤色黝黑,满面皱纹,赤着双脚,手里提了把花锄。小宴心道:“这人莫非就是守第三殿的敖野,怎么看来倒像是个老农。”   那农夫走到花旁放下锄头,也蹲了下来。他伸手触了触叶子,满眼都是爱怜,如同看待自己的孩子,说道:“这株花儿只生在水边。最喜温暖,这里太冷,难得它还能生长。”小宴道:“只生在水边?倒真像凌波仙子呢,不如叫水仙吧?”那农夫大喜,道:“水仙?好名字!好名字!多谢你啦!”小宴道:“大叔,这里的花儿真好看。都是你种的啊?”那农夫道:“是啊。全是我种的。”一指花园深处道:“那边还有很多。”郭三与小宴走近看去,见园中还种植了棠棣、牡丹、蜀葵、玉蕊、丁香、海棠、虞美人、长春花,也不知这许多花卉如何被种在高山之巅的。那农夫见二人面露惊色,很是得意,说道:“这还不足为奇。你们看这株黑色玉蕊,历来玉蕊花只有白色,我花了五年工夫才种出这本黑色玉蕊。再看这株丁香。寻常丁香花只在五月开一季,我这本丁香却能开两季,秋季也能开放呢!”   那农夫正说得兴高采烈,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听说今日有茅山的人来到紧罗那城,就是你们吗?”郭三道:“正是。我们上山有事求见元无咎城主。”那农夫沉吟道:“你们年纪轻轻,能连闯两殿,很了不起啊。”小宴道:“侥幸而已。全靠两位前辈手下留情。”那农夫道:“你们刚经过的那间禅室叫觉有情殿,我叫敖野,是我师尊座下第二弟子。你们虽已穿过觉有情殿,可照规矩我还是得和你们比划比划。”郭三心道:“他果然便是敖野。原来他才是第二弟子,不知元无咎门下大弟子是谁?难道接下来还有一殿?”   郭三寻思片刻,朗声说道:“请赐教。”敖野道:“多谢这位姑娘给我那株花儿起名,我不能当真和你们动手。不如我们斗草决胜好了,你们若负了就请回头。”小宴奇道:“斗草?”敖野不答,探左手伸出拇指轻轻一扫,忽听十余丈外的竹林中喀嚓一响,一根青竹被拦腰折断。他又伸食指一挑,那截青竹便如被强弓硬弩弹射一般直射上天。待青竹落将下来,敖野伸出二指遥遥一掐,竹身竟被拗成弓状悬在半空。敖野道:“我便用这根青竹,你们可在这园中也选一株草木,咱们这就开始比试。”   斗草之戏始于汉武,流传至今。比试双方须先采摘具有韧性的草茎相互交结,然后各自用力拉扯,以不断者为胜。但像敖野这样用一根竹子比试斗草的却是闻所未闻。小宴对郭三低声道:“他使的好像也是沙罗无双指呢。”郭三点头道:“敖梦说的不错,他师兄的这路指法果然要厉害许多。”小宴道:“你能胜他吗?”郭三道:“说不准。我也用根竹子试试。”说罢走到竹林旁,也拔剑斩了根青竹抛到空中,与敖野那根套在一处。郭三双足不丁不八牢牢站定,手捏剑诀,念动御剑咒。敖野将左手拇指食指弯呈环状,用力往怀中一带。只听砰的一声大响,二人都身子一震,各退了一步。再看敖野那根竹子仍悬在空中,郭三的那根竹子却已断成两截坠落下来。   敖野虽然得胜,却是一脸惋惜,摇头道:“年轻人,你的御剑术不错。可惜选错了竹子,你那根竹子叫‘硬头簧’,虽然坚硬可是韧性不足。”小宴见敖野胜了,低头思索片刻,瞥见溪畔水仙,又想起他看水仙的眼神,忽然心念一动,叫道:“我要同你比试!”敖野笑道:“好啊,你也要选根竹子吗?”小宴道:“大叔,这园中花木我都可使用吗?”敖野道:“自然。便是用铁棍铜杵来比也成。”小宴笑道:“那些笨重家伙我可使不来。我选的是这株水仙花。”一指水仙的长叶道:“这水仙的叶子,我也不采摘下来。只将叶子缠结在你的竹子上,大家各自向后拉扯。我的水仙叶儿断了,就算你赢。你的竹子断了或是不敢比试,就是我赢。你看好不好?”   水仙花是初次引到蹈歌山的奇异花种,敖野视作珍宝,便是损伤自身手足也不愿损坏一枝一叶,哪肯用来互相拉扯。听了小宴所言,敖野才知自己刚才将话说得太满。他不能在小姑娘面前耍赖,又暗暗佩服对方机智,哈哈一笑,说道:“我不敢比。是姑娘你赢了。”将左手一缩,收了沙罗无双指,任自己那截青竹落在地上,说道:“顺着溪水向前是我师尊所居嵯峨殿。愿你们此去好运。”   小宴喜道:“多谢前辈相让。”二人沿了溪水复向前行,穿过花园,又是一条栈道。这栈道弯弯曲曲向山上延伸,行不多时,来到一片青石铺就的宽阔广场。广场尽头是座大殿,殿顶匾额上书“嵯峨殿”三字。走到大殿门前,小宴忽觉心下惴惴,对郭三道:“元无咎应该就在这殿里了,不知他脾气如何。我们闯上山来,你说他会不会恼怒?”郭三道:“你一路辛苦,便是为了探求长生瓶的奥秘,好替五娘医病。怎么到了这里,反倒迟疑了?”小宴鼓勇道:“正是。咱们这就进去。”忽然大殿内传出个苍老的声音:“茅山来的朋友已到了殿外,怎么还不进来?”   郭三道:“原来人家都知道咱们到门外了。”便推开殿门,迈步而入。只见大殿正中立了两人,左首是一名长须老者,相貌清古,只是容色枯槁,好似患了重病。右首一名白眉少年身形高挑,赤足而立。二人见了,走到那老者面前。未等郭三与小宴开言,那老者脸上却微露诧异神色,先开口道:“你们……你们就是从茅山来的客人?”小宴道:“他叫郭三,是从茅山来的。我叫作小宴,来到蹈歌山是另有事想向城主请教。”那老者依然面带疑色,白眉少年却看着小宴,双眉微皱,呆呆出神。   那老者对郭三道:“你是从茅山来的?你们想请教何事?”他话未说完,白眉少年忽道:“且慢,门外还有一战。你若胜了,再开口不迟。”此时只听殿门外有人当当砸门,郭三心道:“这老人想必就是元无咎了。原说蹈歌山尚有位大弟子不曾出场,果然还有一战。”便道:“好。我们再打一场。”   〖注:   1、醋芹就是醋拌芹菜。嗜吃醋芹的,贞观年间真有其人,便是大名鼎鼎的贤相魏征。   据柳宗元《龙城录》所载:“魏征有日退朝,太宗笑谓侍臣曰:‘此羊鼻公,不知遗何物而能动其情?’侍臣曰:‘魏征好嗜醋芹,每食之欣然称快,可见其真态。’明旦,召赐食,食醋芹三杯,公见之欣喜翼然。食未竟而芹已尽。太宗笑曰:‘卿谓无所好,今朕见之矣。’公拜谢曰:‘君无为,故无所好。臣执计从事,独癖此收敛物。’太宗默感之。公退,太宗仰睨而三叹之。”   这段关于醋芹的小故事不过百余字,可君臣二人的脾气禀性却描绘得栩栩如生,今天读来仍然令人玩味不已。   2、“磨砖砌的喉咙,着实又光又溜”等词条语出《西游记》:“(八戒)口里嚷道:‘看添换来!拿大觥来!再吃几觥,各人干事去……’众僮仆见了道:‘爷爷呀!你是磨砖砌的喉咙,着实又光又溜!’”   3、我国关于水仙的记载最早见于唐《酉阳杂俎》:“……(水仙)出拂林国,根下如鸡卵,叶长三、四尺,似蒜,中心抽条……”拂林国一般指东罗马帝国及其所属西亚地中海沿岸地区。〗   十八、追昔   嵯峨殿殿门开启,郭三立在门内。许观见了大喜,叫道:“郭兄,你怎么在这里?”郭三也奇道:“兄弟,你又怎么到了这里?”小宴听到殿外人声,也走了出来。许观与小宴没料到能在这里相见,都是又惊又喜。许观冲上去握住小宴的双手,满脸通红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小宴见他一副痴痴模样,又是好笑又是感动,嗔道:“你真不听话,不在唐营等我,居然追到这里来了。”许观道:“那日你不是也来马邑寻我吗?还说若有一日当真分开了,记得来找你呢。”小宴抿嘴笑道:“你记下的是这句啊,还真听话呢。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二人久别重逢,都有满腹言语倾诉,却听金铁交鸣之声大作,郭三与那黄袍人已交上了手。   只见那黄袍人袍袖拂动,手中已多了把巨剑。这巨剑长逾五尺,宽逾六寸,远远看去好似一把长刀重戟。那黄袍人双手握柄将这把巨剑使开,剑气直如黑云压城,又似大海风涛,浩浩荡荡无可抵挡。郭三也拔了宝剑小青在手,却只是招架躲闪,满场腾挪跳跃,每每到避无可避之际才挥剑反击。二人斗了三十余合,忽然一起罢手,各自跳开,相对而立。   过了半晌,那黄袍人开口道:“再比道术。”郭三道:“好!”念动御剑咒,小青嗡的一声便朝那黄袍人疾飞而去。那黄袍人挥动巨剑,横扫而出。眼看两柄剑要撞在一起,忽见青光闪动,小青竟不与巨剑相碰向上飞去,在半空中绕了个圈儿才又俯冲而下。那黄袍人将巨剑向上举,又将双手一撤,巨剑好似有了生命一样也迎着小青飞去。这一大一小两柄剑便在空中缠斗到一处,巨剑虽重却招招轻灵迅捷,小青虽轻却每式沉雄古拙。常常是巨剑如暴风骤雨般连攻七八剑,小青才还了一剑。这场斗剑当真前所未见,许观与小宴也都不再说话,携手定睛观瞧。一时间嵯峨殿外剑气漫天,连许观带来的灵犬乌球也不吠一声,只瞪着一对圆眼直直盯着在半空争斗的那对宝剑。   渐渐小青现出青色火焰,巨剑却通体透出红光,两剑相交如同雷电击撞,激出无数火花,发出的声响也越来越大。两柄宝剑在空中纵横往来,许观只觉小青飞近时彻骨寒冷,巨剑飞近时热浪灼人,好似自己一会儿到了雪山峰顶,一会儿又到了铁匠炉前。他又站了片刻,额上已满是汗水。小宴见他抵受不住,忙扶他走入殿内靠墙坐下。却听轰隆隆一声大响,许观所贴墙壁上现出个大洞,射入一青一红两条光芒,接着两条人影又飞掠而入。郭三与那黄袍人竟从殿外又打到了殿内。两柄宝剑在空中又拆了几招,忽然一起朝那黄袍人飞去,眼看就要刺中他胸口,那黄袍人双手一分,将两柄剑都抄在手中。郭三见了拜倒在地,声音哽咽,叫道:“师兄,可算找到你了。这十五年来,你跑到哪里去了?”这黄袍怪客,竟正是郭三一直苦苦找寻的师兄韦法昭。   郭三此言一出,许观与小宴都是惊讶不已。小宴低声道:“你知道他就是郭三的师兄,才把他带上山的?”许观摇头道:“是他把我带上山的。”殿中那长须老者却一言不发,只是全神贯注看着韦法昭与郭三。韦法昭将巨剑抛在地上,双手托起小青,仔细瞧了瞧道:“这把小青,我小时候在茅山时常见到。原来师父把它送给你了。”又将郭三扶起,道:“小师弟,你的御剑术不坏。不错!不错!”郭三摇头道:“再斗十招,我必定输给师兄了。”韦法昭伸手比在自己胸口道:“小师弟,我走的时候你才到我这儿,现在你比我还要高了。师父他老人家还好吧?”郭三道:“师父一切都好。师兄,你容貌都变了。你使出御剑术来我就疑心,可直到见你能收了这把小青我才敢相认。你可知这十五年来师父时常挂念你,我们都道你已不在人世了。你究竟为何不回茅山啊?”韦法昭将小青还给郭三,叹了口气,忽然手指长须老者与那白眉少年怒道:“都是他们害的!”郭三惊道:“什么?”此时只听殿外靴履声响由远而近,似有几人奔跑而至。过了片刻,敖虎、敖梦、敖野三人冲了进来。这三人瞧见韦法昭都是脸色大变,神情又是惊惶又是气愤,一齐朝大殿正中跪倒,齐声道:“弟子无能,让敌人闯上山来,还请师尊恕罪。”   韦法昭连正眼都不瞧这三人一眼,冷笑道:“小师弟,这三个家伙本来是被安排来阻我上山的,没想到都让你给料理了。哼哼,其实就凭这一个大饭桶,一个瞌睡虫和一个臭花匠,向来都费不了我许多功夫。”敖野等三人听了,都是一脸愤愤然。敖虎按捺不住,怒道:“你说什么!”长须老者却仍默然不语。韦法昭道:“小师弟,我今日上山便是要把这嵯峨殿给拆了。动手之前,先将这十五年来我不回茅山的缘由说与你听。”郭三道:“师兄,你快说!”众人见他说起旧事,也都不再作声。韦法昭呆呆出神了半晌,方道:“十五年前,我奉了师父之命到敦煌寻找一把叫作奈何天刃的宝剑。这把宝剑大有来历,是当年梁武帝赠与茅山宗第九代宗师陶弘景的,据说比袄教三大神兵之一的龙渊虎彻剑还要锋利三分。这把名剑已从茅山散佚多年,不知怎的当时出现在敦煌。临行之时,师父吩咐若找到宝剑,不可有片刻停留,立刻便要返回茅山。我查访了一个多月,才知此剑落在一家开肉铺的人家手中。等我赶到肉铺,却发现那家人一家七口都被杀得干干净净。几伙人为了抢这把宝剑,正在那里大打出手。我见这些人居然敢争抢我们茅山的宝贝,便出手把他们全都打倒。这些家伙中,嘿嘿,就有那边坐着的三位仁兄。”敖虎听到这里“哼”了一声,却并不反驳,显是韦法昭所言非虚。韦法昭又拾起地上的巨剑道:“这便是奈何天刃。十五年来,虽然没有回到茅山却仍在茅山弟子手中。”   郭三问道:“师兄,你既然已得了宝剑,为何不返回茅山?”韦法昭叹了口气,道:“按师父吩咐,我自是该马上赶回。可我打败许多敌人,又抢到了奈何天刃,觉得甚是得意。便在左近找了个酒家,想喝上几杯再回茅山去。谁知就此惹上了一场大麻烦。”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闭目仰头,似乎又陷入往日追思之中。郭三道:“什么大麻烦?莫非又来了什么想抢宝剑的厉害角色?”韦法昭睁开眼道:“嘿嘿。小师弟,你说的不错,果然是来抢宝剑的厉害角色。那日我饮到五成醉,正打算启程返回茅山。小酒店里忽然走进个黑衣女子。她进得店来也不点酒菜,站在门口道:‘有些人学了点武功道术就到处恃强凌弱,实在讨厌。’我只道她自言自语,也不理会。那女子又道:‘打翻几个三脚猫,就自以为是,真不知天高地厚。’我听了觉得她似在说我,可又想起师父的嘱咐,仍不理她,径往外走。那女子在背后又道:‘都说茅山道术了得,我看也是浪得虚名,遇到当真厉害的人物就全不管用了。’她这话辱及咱们师门,我可再也忍耐不住了,便道:‘谁说茅山道术浪得虚名,你究竟是什么人?咱们比划比划?’那女子道:‘好啊,难道怕你不成?’我们二人就动上了手。”   郭三道:“后来如何?莫非师兄败给那女子了?”韦法昭摇头道:“她本事当真不弱,我们斗了四十余招难分胜败。我当时求胜心切,心里一急便使出了师父禁用的‘临兵斗者咒’。这咒儿非同小可,能招十方雷电,只是易发难收,稍有不慎就会伤人性命。我念完咒语,万千雷电齐降。那女子身法虽快,却仍被一道电光射中,倒在地上。茅山弟子怎可无故杀生,我见了心头大震,心想:‘这下可糟了,没想到当真失手伤了人命。’连忙过去察看,伸手一探她鼻息,才知她只是昏死过去。我将她带到镇上旅店中,悉心照顾。这黑衣女子将养了一夜,到第二天清晨才醒转过来。她一醒来立时便要离去,临走时说:‘我虽然输了。可你却绝非我大师兄对手,有胆子就上蹈歌山来找我们。’”郭三道:“因此你就上了蹈歌山?”韦法昭道:“还没呢。我当时心想:‘不听师父的话,没立刻返回果然有麻烦。还是赶紧回茅山去吧!’谁知我在半路经过敦煌附近的流沙时,救了个妇人。这妇人的丈夫好生感激,定要拉我去他家中小住几日。”   小宴忽道:“那妇人的丈夫是不是叫火井王?他家里还有一块宝贝石头叫观心石,能照人心头所想,对不对?你当时在石头上看到了什么?”韦法昭惊道:“你是谁?你怎么知道的?”郭三道:“她是我的朋友小宴。我们一道见过火井王。也得了一节紫焰藤,才能上这蹈歌山。”韦法昭叹道:“真是天意。”他把头埋下沉思片刻,深深吸了口气才道:“我当年在火井王的石头上看到的正是那位黑衣女子。”他这话说完,敖野等三人都是脸上变色,敖虎更是骂出声来:“你这个丑八怪,真是癞蛤蟆……”癞蛤蟆究竟如何,还没说完,敖虎已是“啊哟”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手抚胸口痛得弯下腰去,再也说不出话来。却是韦法昭暗运神功,击中他胸口。   韦法昭悻悻喝道:“我自喜欢她,关你这厮鸟事!”接着对郭三道:“自从那黑衣女子离开,我便一直心神不宁。本来我只道是自己老憋着想与她大师兄比试,见了那观心石才知我心里原来想的就是她。思前想后,还是来了蹈歌山。来到紧罗那城,一路打到嵯峨殿门口。当时那女子就站在广场中,同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正在练剑。殿门口一个老头儿坐在地上乐呵呵看着二人比试。那女子见到我一愣,道:‘你还真到这里来了?当真想同我大师兄比试吗?’同她练剑的男子也问道:‘西棠,这人是谁?’那女子笑道:‘大师兄,我说你剑法很高,这人不服气,所以找上山来了。’我这才知道她的名字叫作西棠。她既然问我,我便答道:‘我不是为比试来的。我想再来看看你才来的。’”他说到这里,郭三摇头道:“师兄,你倒心直。”小宴忽对许观小声道:“你在马邑,我也是想看看你才去的。”许观道:“你在这里,我也是想看看你才来的。”二人相视一笑,敖梦与敖野却都面色铁青,想要发作却又不敢。   只听韦法昭接着道:“我说完之后,西棠脸变得通红,怒道:‘你瞎说什么!’与她练剑那男子倒并不言语,只是盯着我看。那老头儿哈哈大笑道:‘西棠,敖墨,人家远来是客,你们怎可无礼。快回去换件衣衫,再出来见客。’他又问了我师承来历,知晓之后道:‘原来是茅山弟子,难怪有这般能耐。我少年时云游四方,也曾听过贵派陶弘景祖师讲道,获益良多。你远来辛苦,先在山上安歇一晚吧。’后来我才知道,那老头儿就是紧罗那城城主元无咎。”听他说到元无咎的名字,郭三、小宴与许观三人都向殿中那名长须老者看去。那老者与白眉少年却都面无表情,倾听不语。   韦法昭又道:“当晚元无咎设下酒宴款待我,西棠与敖墨都在旁相陪。大饭桶,瞌睡虫和臭花匠这三个家伙也坐在旁边,我才明白他们五人都是元无咎的弟子。我们各饮了几杯,又聊了些江湖上的旧事,元无咎忽道:‘法昭,你是个直性的人。你说你上山是为了小徒西棠,可惜她已经许给了我的大徒弟敖墨。自古以来哪有一女许配给两家的道理?不过我在蹈歌山开宗立派,追本溯源,茅山陶祖师实是恩德非浅。你既然是茅山弟子,又为了小徒来到蹈歌山,我若一口回绝了你,却也不妥。我有个主意,却不知你敢不敢试试?’他这话说完,我忙道:‘你快讲来!’西棠与敖墨却都睁大了眼,满脸惊异。”   “元无咎道:‘西棠是我弟子,我常盼她能嫁个本领高强之人。我近年于道术剑法都有二三新鲜心得,自觉已窥前人之未见,常想向陶祖师请教,可惜再无缘分相见。你这次上蹈歌山来正好能印证印证。你是我晚辈,我不能与你平手过招。好在我大徒弟敖墨已得了我四五分真传。你与敖墨比试,若能胜他,可见茅山道术果然远胜我蹈歌山,我就将小徒西棠许配给你;你若输了,只需把那柄奈何天刃留下,你看好是不好?’他这话说完,我可明白了,原来元无咎想要的就是这把宝剑,而他碍于身份又不便明抢。不过除了敖墨,我已经和元无咎其他四名弟子交过手,其中三个都本事平平,西棠的道术虽然不差,可只要我使出‘临兵斗者咒’,她也远不是对手。敖墨虽然是大师兄,本事想来比这四人要高,可也应高出有限。何况胜了他就能带走西棠,我自然满口答应下来。”   “第二日清晨,我与敖墨都来到这嵯峨殿外的广场之中。这一场比试,不光关乎茅山与蹈歌山两派的声名,也关系到西棠与奈何天刃。我们二人谁也不敢大意,行礼已毕便各自使出绝招。我一出手使的就是‘临兵斗者咒’。一时间蹈歌山上黑云压城,雷鸣电闪。谁知敖墨的本事竟比我所想高出许多,一通雷电击过,广场上被炸得满是坑洞,可连他的衣角也没伤着。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师兄妹五人中,只有敖墨一人是元无咎亲传,其余四人的道术大多都是敖墨代授的。”   “这下我心里可没了底,心想:‘没料到他果然了得,我怕还真不是他对手。’谁知敖墨道:‘我们比试道术只怕会毁了这嵯峨殿,不如先比剑法吧。’我用最厉害的道术都赢不了他,他这提议正合我意。我寻思自己手里还有一把宝剑,比试剑法未必输他,便应允下来。”   忽听殿中那长须老者缓缓说道:“其实我避开‘临兵斗者咒’,已经竭尽平生全力。当时我想你刚一出手已经如此凌厉,再比道术我必输无疑。倒不如比试剑法,或许还有胜机。却不知你也已使出了看家本领。”此言一出,郭三、小宴与许观三人才明白这长须老者便是敖墨。小宴道:“原来你们各自忌惮对方,才都同意比剑法,后来怎样?”   韦法昭叹道:“元无咎说他在剑道上见前人之未见,果然不假。我与敖墨斗剑,前五十招两人不分胜负。斗到一百招开外,我只觉得他每一剑后都藏了七八个后着,我看不明白只好一味防守,且战且退。斗到一百五十招时,偌大一个广场尽被他剑光所罩,连退也无处可退。我越斗越是心惊,心想若不再图反击决无胜理,索性门户大开,仗着奈何天刃剑利直捣中宫,孤注一掷!敖墨没料到我如此拼命,也慌了手脚,连剑都落在地上。我见有机可乘,哪肯放过。奈何天刃一抖,结结实实刺中他的肩头。这场比试我可就赢了下来,便对元无咎道:‘既然我胜了,西棠我就带走了。’这时西棠忽然掩着脸跑开,敖墨也面如死灰退了下去。元无咎道:‘我从不打诳语。可他们的样子你也看到了。明日清晨你再到嵯峨殿来,我让你带西棠下山。’”   “又过了一日,天不亮我就来到嵯峨殿,却见只有元无咎一人站在殿中。我道:‘城主,我来接西棠了。她在哪里?’元无咎道:‘她不在紧罗那城中。我也不知道她去哪里了。’我一听就急了,道:‘你昨日说从不打诳语,怎么说话不算话。’他苦笑道:‘我素来不说假话。昨夜不光西棠还有别人也离开蹈歌山了。’我认定元无咎想要耍赖,将西棠藏了起来,和他越说越僵终于动起手来。元无咎的道术可比敖墨强出太多了,我当时觉得只怕咱们师父也未必是他对手。我和元无咎过了不到十招,就被他用沙罗无双指射中,翻倒在地。他说:‘你再练五年,或许能和我过上二十招。你走吧。’我知道自己的能耐和人家相差太远,只得忍气下山。闯出这场祸来,我也不敢回茅山去,便在西域呆了下来苦苦修行。苦练了五年,我自觉已经长进许多,可一回想起当年元无咎出手的模样,觉得还差得太远,于是就又埋头练了十年。”   小宴听到这里,奇道:“你一个人练功练了十五年?也不觉得闷吗?”韦法昭道:“武功道术都有许多学问,越练才越觉得有趣。何况我一想到打赢元无咎或许就能见到西棠,就更不觉得闷了。”此时敖墨忽道:“你这十五年一直在独自练功?”他说话声音微微颤抖,好似听到了什么激动人心的奇闻。韦法昭道:“你怕了不成?嘿嘿,十五年前你就不是我对手,如今自然更是远远不及。你师父到哪里去了?叫他出来,我与他再比一场!”敖墨踏上几步,瞪着韦法昭道:“难道……难道西棠这十五年不是和你在一起吗?”韦法昭怒道:“你说什么?她若同我在一起,我还来这里作甚?”   敖墨双手抱头,弯下腰来苦苦思索,低声道:“什么?这些年她不是同你在一起……”韦法昭只道对方赚他,退开一步喝道:“要动手便动手,休想使诈。”敖墨慢慢站起身来,面色惨白,说道:“韦兄,这中间定有重大误会,你听我慢慢说来。”韦法昭道:“有什么误会?你讲!你讲!”敖墨道:“那日我与韦兄比剑,斗到一百四十九招时,我使出‘昆吾剑气’罩住全场,有两道剑气这么攻去,韦兄矮身躲过。‘昆吾剑气’妙在回转如意,那两道剑气又这么追了回来,直奔韦兄后脑,此时韦兄忽然弃守为攻,门户大开。”敖墨一边说一边比划二人当年相斗时的招数,韦法昭频频点头,示意他所说的不错,又接着道:“然后你的剑便落在地上,被我刺中肩头。”敖墨道:“其实当时我并非败给了韦兄,而败给我自己手中的那柄剑。”韦法昭冷笑道:“输便是输了,生意不好怪柜台。”   敖墨正色道:“奈何天刃是名动天下的宝剑,当年我也犯愁用什么兵器来与韦兄比试。谁知就在比试前一天夜里,西棠跑来将她的佩剑送给了我。她的剑是师父所赠,叫作子夫剑,虽不如奈何天刃出名,却也是柄大有来历的古剑。据说是西汉名将卫青送给姐姐卫子夫的。因为太过锋利,卫子夫有次把玩时不小心还割伤了手指,由此得名。”小宴道:“西棠很喜欢你啊,所以才送宝剑给你,可惜你第二日打输了。”   敖墨道:“我当时也这么想,谁知第二日就在这柄子夫剑上出了差错。”小宴惊道:“什么?”敖墨道:“我与西棠从小一起长大,最是交好。她的本事也都是我教的,后来又有了婚姻之约。”他说到这里,脸上微微露出笑意,似乎回想起了童年时光。韦法昭道:“呸!呸!”敖墨并不理会,继续讲述道:“我们本来只在山上修炼,不怎么理会山下的世界。有一年不知为何,奈何天刃忽然现于世间,让师父给知道了,就派了西棠和三位师弟下山去寻找。当时我想奈何天刃既然是把宝剑,天下高手只怕人人都想抢夺,少不得有场龙争虎斗。当时西棠与三位师弟的修为尚未大成,不如我下山去走这一遭,可师父就是不让,后来三位师弟果然都败在别人手里。再后来又听到些风言风语说西棠也被打败了,还让敌人照顾了一夜。那日韦兄驾临蹈歌山,我心里的惶恐实是难以言说。”小宴道:“你担心你师妹喜欢上打败她的人了?怎么会?你们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敖墨看了小宴一眼,长长叹了口气道:“你还是小姑娘,不明白情不知所起。喜不喜欢一个人,同相处了多长也没什么关系。有时候情之所生只在转念之间,何况他与师妹还……还相处了一夜。”韦法昭骂道:“什么相处了一夜!我只是照顾了她一夜,你若敢动什么肮脏念头亵渎了她,我一剑劈了你!”小宴却在思索敖墨的话,心想:“敖墨说的倒也不错啊,我在成都遇到许观的时候,好像便觉得从前认识他,忽然就喜欢上他了。”抬头去找许观,却正瞧见郭三怀抱铁剑,在阳光下闭目微笑,似乎也想到了什么。   只听敖墨接着道:“你说的不错,可我心里爱极了西棠。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因此生出许多糊涂念头。直到西棠送给我子夫剑,我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心想师妹原来还是喜欢我的。”小宴忍不住又问道:“你说了半天,还没说子夫剑上究竟出了什么差错呢。”敖墨道:“第二日我与韦兄斗到一百五十招时,韦兄贸然抢攻,露出极大破绽。我心中大喜,寻思:‘你若稳守,我虽占上风可若想击败你倒也不易,这般打法岂不正是自寻死路。’正想出手进攻,不知怎的子夫剑的剑柄处忽然钻出一只黑色小虫,狠狠叮了我一口。我手上一痛,剑就落在地上。我当时心如死灰,心中雪亮:‘原来师妹当真喜欢的是他!’”许观奇道:“为什么你被小虫叮了,就认定你师妹喜欢他?”敖墨叹道:“这门忽然生出小虫叮人的本事正是蹈歌山的独门道术幻虫咒。施咒者先对某件物事下咒,便能让只毒虫之类附在其中,常人却瞧不见。等到需要之时,念动咒语就能让那只毒虫现身暴起伤人。师父只将幻虫咒传了西棠一人,连我都不会。这柄种了幻虫咒的子夫剑是西棠给我的,她想助韦兄取胜,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到了第二日清晨,西棠与韦兄都已不在蹈歌山了。师父见我神情恍惚,心绪不宁,便让我去镇魂峰面壁,收敛心神。后来日子久了,慢慢许多心思也就淡了……这些年来,我心灰意冷,只道西棠与韦兄作了神仙眷属,逍遥自在。可依韦兄所说,这十五年来韦兄却在独自修炼,这中间……中间究竟有什么隐情……”说到此处,敖墨声音颤抖,长须抖动,显是情难自已。   忽听殿外古琴声悠扬,由远而近,有个女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大师哥,我在觉有情殿外种的樱桃树都长得好高了,是你在帮忙照看吗?”众人回头看去,见一名玄衣白发的妇人走了进来。这女子年岁虽已不小,却姿容端丽,行动轻盈。小宴见了,奔了上去,拉住她的手大声叫道:“五娘,你怎么来了?”敖墨几乎要站立不稳,揉了揉眼睛颤声道:“西棠,你……”韦法昭见了她,心中迷迷糊糊,想要上前相认却又迈不开脚步。原来燕婉园的五娘正是蹈歌山的小师妹西棠。   西棠对小宴道:“你还真到这里来了。”小宴道:“五娘,你身子不好,干嘛还出远门?”西棠道:“不妨事,该走的路总要走完。”又招呼韦法昭道:“韦师兄,好久不见了。”说着松开小宴的手,走到殿中朝那名白眉少年面前跪倒在地,拜了三拜,说道:“师父,你老人家安好。”   众人都大吃一惊,韦法昭道:“什么?你是元无咎?”他又走近仔细看了看那白眉少年,满腹诧异,说道:“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小宴暗想:“按说这城主十五年前已是老人,怎么今日看来倒如同十八九岁少年。难道他果真通晓长生之秘以至能返老还童?”却见西棠拜罢站起身来,对元无咎道:“师父,拜你三拜是为了谢你养育之恩。可我后半生的痛楚苦难,却也是拜你所赐。”敖墨惊道:“西棠,你说什么?”西棠苦笑道:“大师哥,你道茅山上只有我一人会幻虫咒吗?错啦!还有一人,就是咱们的好师父。”   十九、长生   敖墨颤声道:“你说是师父他……”西棠道:“那日斗剑时对方明明有重大漏洞,可你却将子夫剑失落,竟似有意败给对方。我心里一沉,寻思:‘莫非他真听信了那些风言风语,认定我已是不洁之人,才故意输的?’当时我心里又是伤心又是自怜,一气之下就下了蹈歌山。”敖墨大叫一声:“什么?”小宴听她说到这里,朝敖梦等三人看去,见这三人果然面如土色不敢抬头,心中骂道:“这山上只有你们几人,什么风言风语还不是你们几个家伙嚼舌头嚼出来的?”只听轰的一声,敖梦等三人都被震飞出数丈开外,晕倒在地。正是韦法昭听到这里怒气勃发,忍耐不住终于出手。   西棠视若不见,接着道:“我下了山,心里只觉空荡荡的。一个人昏昏沉沉在莫贺延碛里乱走,从天明走到天黑,又从天黑走到天明,一边走一边流泪。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想起子夫剑还留在山上。我想:‘那柄剑是师父送给我的,也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回到蹈歌山,我去把它取回来以后做个念想吧。’便又趁夜色回到紧罗那城。经过不餍足殿,经过双树殿,一直走到觉有情殿,听到里面好像有人说话:‘菩萨,这下虽对西棠不公……’有人提我名字,我自是吃了一惊,凑过去偷偷一瞧,原来是师父正对着殿里那幅观音像自言自语。”   “我躲在窗下,大气也不敢透一口,师父的声音清清楚楚传了过来。他叹了口气道:‘菩萨,你当真能救苦救难吗?珠儿她娘走后那段日子,我活在世上,只觉草木再不青绿,瓜果不复香甜;溪水穿石无声无响,鸟儿啼叫却如同悲鸣;白昼好似黑夜,黑夜里再无星光闪烁。这些苦难,你可知道?’珠儿是师父的女儿,当时只有三四岁大,我上山的时候,师母就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只见到师父、珠儿和几位师兄。那日我才知道原来师父还曾对师母这般情重。又听师父说道:‘自从她上了蹈歌山,我才有些时候不再想起珠儿她娘。后来我明白了,莫非是珠儿她娘在天有灵,怕我一个人在世上孤孤单单单才派她来陪我吗?’我越听越是害怕,师父说的‘她’究竟是谁,可又不敢深想。师父续道:‘菩萨,我在子夫剑上种了“幻虫咒”,让他们成不了亲,是不是做得太狠?可我想到他们去成亲,我心里就难过,心里就难过啊。’当时我在窗外,听到这里只觉得浑身冰冷,心想:‘原来师父说的“她”就是我吗?我可该怎么办?’师父说着说着,慢慢合上眼,许久不再吭声。我看他好像睡着了,才轻手轻脚从觉有情殿外离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原来大师哥不是故意输的。我要去找他,然后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大师哥,那天我在紧罗那城里四处找你,可怎么也找不到,原来师父早把你派去镇魂峰了。我找不到你,心里渐渐怨恨起师父,可师父本事那么大,我又有什么办法。”   “开始我在蹈歌山上躲躲藏藏,生怕露了形迹,后来我也不在乎了,心想:‘要是被发现了,大不了我自尽就是。大师哥不见了,二师哥、三师哥、四师哥他们从来没安过什么好心,连师父原来也是坏的,这世界有什么好呢?’我一个人跑到觉有情殿外的花园里躺着。想想发生的事儿,觉得好像作梦一样。我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到有个女孩儿咿咿呀呀唱歌。听不清她唱的是什么,可她唱得真好听,透着活泼欢喜,好像人世上就不会有烦恼一样。我坐起来见珠儿一边唱一边蹦蹦跳跳着过来,朝我笑了笑。我心想:‘你父亲虽救我教我,可又让我生不如死。你却为什么能这样欢喜?老天爷当真如此不公吗?’我越想越是恼怒,心想:‘你让我这般苦痛,我也要让你尝尝这滋味。’我把珠儿带下了山。师父,你十五年来没见过自己的女儿,是不是也很伤心?”   元无咎立在殿中,一直面无表情,默然无语。此时缓缓走到小宴身旁,眼中露出暖意,对西棠询问道:“是她吗?”西棠道:“我不说。我要你永不知晓。”元无咎道:“何必要你说我方知。她长得与珠儿她娘年轻时一模一样。”又对小宴道:“孩子,你便是出生在蹈歌山上的。你四处看看,可喜欢这里?”西棠的一番述说,小宴只听得迷迷惘惘,眼见这白眉少年怎么成了自己一直寻找的父亲,更觉匪夷所思。她虽聪颖机智,可此事却万万料想不到。听到元无咎对自己说话,也不知如何应付,不自觉退了一步,定了定神才道:“怎么可能,你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怎会是我爹爹?五娘,你快说说,这怎么可能?”西棠道:“蹈歌山有一门最高深的道术叫作瀛洲咒,传说修炼起来十分艰难,可练成之后能延年驻颜。师父,恭喜你终于练成了。”   元无咎恍若不闻,道:“西棠,你这次上蹈歌山来,是为了找我寻仇吗?”西棠惨然道:“我打不过你,寻什么仇?我活不了多久了,想回蹈歌山来看看大师哥。”敖墨急道:“西棠,你怎么了?生病了吗?”韦法昭也急道:“你受伤了吗?”西棠摇摇头道:“大师哥,你可记得我怎么上山的吗?我幼时已经患了重病,家人只道我命不久长,就将我抛在莫贺延碛里。谁知被师父捡上山来,后来虽然痊愈可落下的病根总也好不了。近些年来我这病一日重似一日。我怕再不回趟蹈歌山,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敖墨落泪道:“你瞎说什么,我们一块儿想法子一定能治好你的。”西棠笑道:“大师哥,我能活着见到你已是上天垂怜,便是此刻死了也没什么。”忽然韦法昭捶胸顿足,掩面嚎哭起来,郭三知他方始明白西棠对自己全无情意,这场悲恸又无从劝解,只得将他扶到一旁靠墙坐下,任他尽情一哭。   西棠道:“师父,我心愿已了。这次上蹈歌山来我也没打算活着下山,我让你与骨肉分离十五年,你若想取我性命就请动手吧。”元无咎道:“好。”敖墨忙拦在元无咎面前跪倒道:“师父,你放过小师妹吧。”元无咎道:“她心愿已了,我也要了却我的心愿。”说罢身形一晃,已到了西棠面前,伸出食指疾点西棠眉心。众人谁也没想到他说动手便动手,都大吃一惊。敖墨、韦法昭、郭三、小宴连忙抢上,只是他出手之快实在不可思议,直如电光火石,不似人间手段。等四人抢到他身旁,元无咎早已击中,西棠身子一颤,向后倒下。   韦法昭又悲又怒,厉声喝道:“我跟你拼了!”举起奈何天刃朝元无咎猛砍过去,敖墨叫道:“且慢!”使出沙罗无双指,运力弹去。韦法昭只觉双臂一震,奈何天刃立时荡开,不由怒道:“敖墨,他打死了西棠,你没看到吗?你是要帮着你师父吗?”敖墨道:“别急动手。”韦法昭一呆,转头看去,只见西棠倒在地上,元无咎坐在她身旁,手指不离她眉心,竟似在全神贯注运功。   过了半晌,元无咎忽然缩手抚胸,摇摇晃晃仰天倒下。敖墨忙抢上前扶住,只见他满头大汗,脸色惨白,伸手摸他额头只觉触手滚烫,不由大惊,急道:“师父,你这是怎么了?你没事儿吧?”元无咎勉力挣开双眼,盯着敖墨低声道:“阿墨,这十五年来都骗了你。我对你不起,只盼能偿还你些许,但愿还不是太迟。”敖墨双目含泪道:“师父,你说哪里话?”此时西棠缓缓醒来,只觉一阵晕眩,想挣扎站起,可四肢百骸却无半分力气。敖墨见她醒了,急道:“西棠,师父为了救你,他自己已经不成了!”西棠一呆,向元无咎看去,不禁吓了一跳。只见元无咎满头乌发已变成花白,脸上沟壑纵横生出许多皱纹,好像忽然之间老了几十岁。元无咎挣扎着坐起,便如一把新伞被强撑开,骨节之间都格格作响。敖墨道:“师父,你躺下休息吧。”元无咎摇了摇头,对小宴道:“你长这么大了。可惜我……再看不了几眼了。”小宴见他形容枯槁,双眼中满是爱怜遗憾神色,心中不忍,握住他双手,可“爹爹”二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元无咎又对敖墨道:“阿墨,我知道你喜欢西棠。她的病在六腑十二原处,又是幼年落下,本无药可救。我将瀛洲真气都注给了她,或能保住她性命。以后让她好好陪你吧。”敖墨道:“师父,你……”元无咎将头靠在敖墨臂上,微笑道:“阿默,没想到今日我还能见到珠儿,人生在世,再无憾事。这十五年来,多谢你了,多谢你了。”他连说了两遍“多谢你了”,声音越来越低,忽然头一歪,倒在敖墨臂弯中不动了。   敖墨见了,放声大哭,众人各自嗟叹。小宴也跪在元无咎身旁,垂下泪来。西棠道:“大师哥,师父他怎么救了我?”敖墨道:“师父练成了瀛洲咒,所以能驻颜不老。他为了给你疗病,将瀛洲真气都注给了你。练瀛洲咒的讲究气在人在,失了真气……便再也活不成了。”西棠喃喃道:“师父为什么救我?他害过我,可我也抢了他女儿。”敖墨道:“西棠,你错了。”西棠惊道:“我什么错了。”   敖墨叹了口气,默然半晌,对小宴与西棠道:“我说与你们二人知,请跟我来。”说罢抱起元无咎尸身,走出殿去。小宴与西棠互望了一眼,跟了出去。许观追上前去,对小宴道:“我也跟你去。”小宴道:“你留下吧。”伸臂将他抱了一抱,转身而出。韦法昭也想跟出,却被郭三拽住。   来到殿外,敖墨走到广场中心,将元无咎尸身放在地上,自己也盘膝坐下。对西棠道:“师妹,你错了。那日你在觉有情殿中听到师父说:‘自从他上了蹈歌山,我才有些时候不再想起珠儿她娘。’师父说的‘他’不是你,是我。”西棠与小宴都是猛然一惊,西棠失声道:“这怎可能?”小宴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敖墨叹道:“世事难料,我原本也不相信。当年我在镇魂峰上面壁一月,归来每日仍是默默寡欢。只有师父每日关怀,我自是感激不尽。可是慢慢我觉得师父待我之亲厚……远远超过师父对待弟子。我心中日益不安。终有一日,在觉有情殿外的花园,师父新教完我一路剑法,二人坐在溪畔休息时,我开口问他。师父看着潺潺流过的溪水吟道:‘扬之水,不流束薪。终鲜兄弟,维予二人。’然后朝我微微一笑。这是诗经里歌咏南风的句子,我这才明白他的心意。”西棠颤声道:“莫非这些年来,你们……”敖墨摇头道:“你想问什么呢?师父说只要每日瞧见我便觉喜乐快慰,以后再也没有提过此事。只是每次我在广场上练剑时,他就会走到旁边微笑着观看。他也不怎么再指点我剑法和道术,直到他练成了瀛洲咒,才常常叹息我功力不够不能修习,不然就能似他一般返老还童了。”   敖墨说罢,西棠和小宴一时都没了言语。过了良久,西棠道:“大师哥,师父骗了我们十五年,你怨恨他吗?”敖墨道:“你怨恨他吗?”西棠不答,又问小宴:“我把你从父亲身边带走,你怨恨我吗?”小宴想了想,垂泪道:“没什么可怨的。何况你还养我长大又教我本事。”西棠点点头,对敖墨低声道:“我本来怨师父,眼下他死了,我想起的全是幼年间他教我育我的情景。”敖墨道:“我也是。我也是。十五年来只道你同韦兄在一起,没想到今世还能与你见面,更没想到当初你选的不是他。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欢喜……”敖墨说到这里,哽咽难言,再也说不下去。西棠伸手抚了抚他背,说道:“我们先把师父葬了吧。”   三人一起动手,将元无咎移到觉有情殿外,举火烧化,取了骨殖葬下。许观、郭三、韦法昭等人也来看视,见名扬天下的紧罗那城城主归于黄土,各自怆然。敖野、敖梦、敖虎三人想来祭奠,都让韦法昭打了出去。小宴一直苦苦寻找家人,谁知刚刚见到父亲便阴阳相隔,忍不住放声大哭。郭三忽道:“叨天之幸,我终于寻到师兄。今日就此别过,祝各位平安喜乐,万事顺遂。”又走到小宴身边,拍了拍她肩头以示安慰,方转头对韦法昭道:“师兄,跟我回茅山去吧。”韦法昭呆呆望着西棠不舍离去。郭三叹了口气,上前一拉他手,二人身影一晃已到了十余丈之外,又过了片刻,已是踪影不见。   小宴哭了一阵,对五娘道:“我到蹈歌山是想寻找长生瓶的奥秘,好替你治病。现在你的病治好了,这长生瓶也用不着了。我也要走了,这瓶子就留给你作个念想吧。”说着将长生瓶递给西棠,西棠道:“这是你得来的,我怎么能要。”敖墨奇道:“这是白民国的长生瓶吗?”小宴道:“正是。你也知道啊。”敖墨道:“师父……就是你爹爹,本是白民国后人,他曾提到过此瓶。他说瀛洲咒只能让人驻颜延年,可长生瓶里却藏有长生之秘。不过谁也不知这瓶子在哪里,又听说纵然得到这瓶子,也多半打不开瓶盖。如何打开长生瓶另有秘密,连他也不知晓。”小宴道:“原来连他也不知道。”敖墨叹道:“心里不快活,长生不老又有什么用。西棠,你留下吧。”西棠道:“我们离开蹈歌山吧,找个和暖清静的所在……”敖墨喜道:“好!好!我们这就走吧。”携了西棠的手,并肩而行,缓缓离开。元无咎的坟前只剩下小宴与许观二人。   许观见小宴楚楚可怜跪在坟前,脸上泪痕未干,心想:“我怎么安慰她才好?”忽听身旁乌球吠叫了几声,猛然想起迦陵公主还在山腰处等自己,大叫道:“不好!”小宴一惊,问道:“怎么不好了?”许观便将与迦陵公主骑蝗上山的事说了,又道:“我本该求郭兄去小白民国念求雨咒的,一时竟给忘了。”小宴道:“他们应该去得不远。咱们快揣上宝贝石头去追。”   离了元无咎的新坟,下山追寻,一路却始终不见郭三与韦法昭的踪影。小宴道:“莫非他们从别的路途下山了?不如先去找你那位公主朋友,免得让她苦等。日后咱们再去茅山请郭兄。”许观道:“只得如此。”二人同乌球赶到庆雍皇帝所修楠木大殿外,四下寻找却找不到迦陵公主,只在殿外古树下的青石上看到一行刀刻的字迹:“你寻到小宴姑娘了吗?我在此处一直祈祷,愿上天令你与她相见。我须回小白民国了。这段日子于我如同珍宝,多谢你了。迦陵”乌球好似识得主人字迹,伸爪抚在青石上呜呜叫个不停。   小宴道:“原来她已经走了。”许观怅然若失道:“想是她等得不耐,都怪我把这事儿给忘了。”小宴道:“这位公主心肠很好啊,你看她说她在这里祷祝我们重会呢。我们下山以后去找她玩好吗?”许观道:“好啊,你们相见一定彼此喜欢。”二人走进楠木大殿,小宴见到殿中壁画,道:“这墙上的画可真怪。”许观便将两幅壁画的来历说了,小宴得知东墙上绘的红衣男子与绿衣骷髅是庆雍皇帝和他的皇后,扁了扁嘴道:“这皇帝不知怎么想的,会把自己的皇后画成骷髅。”许观道:“是因为他深爱皇后,觉得无论红颜白骨都矢志不渝,才这样画的。”小宴哼道:“我看是这皇帝……”忽然叫道:“啊呀!你刚才说他的皇后叫什么名字?”许观道:“迦陵公主说叫作长生皇后。怎么了?”小宴不答,又问道:“这位庆雍皇帝是从前小白民国的皇帝,不是大隋的皇帝,不是突厥的可汗,也不是吐蕃的赞普?”许观道:“对啊。他是小白民国的皇帝,你想到什么了?”小宴“嗯”了一声,仍不答话,只是全神贯注看这幅壁画。她看一会儿,盘膝坐在地上,取出长生瓶来摆弄,许观见她怔怔出神,便不再打扰,也坐在她旁边。小宴摆弄了一会长生瓶,又抬头看看壁画。如此往复,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小宴叫道:“成了!成了!”声音中透出喜悦。许观问道:“什么成了?”小宴将长生瓶递给许观道:“你看!”   许观接过定睛端详,只见瓶壁上的瓷片已拚成一幅完整图画,赫然竟正是墙壁上的庆雍皇帝图。许观惊道:“怎会如此?你怎么想到的?”小宴笑道:“这图还没拚完,把边上这一片瓷片移上去就大功告成了。最后这一下,留给你吧。”许观依言移动瓷片,只听瓶口波的一声轻响,瓶盖从瓶身中跳了出来。二人互相看了一眼,都觉得对方心怦怦直跳。小宴道:“快倒出来看看,里面是什么?”许观将瓶底朝天向下摇了摇,从瓶中落出一卷小小帛卷,用根泛黄的丝线系束,显是年代久远。许观又举起长生瓶对光看了看,里面再没有什么物事了。展开帛卷,是幅白描仕女图,仅施淡彩于焦墨痕中,略加微染,角处有一枚闲章,为小篆“长生”二字。笔法虽简,画中女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却绘得气韵生动,清润可爱。   许观道:“长生瓶里怎么会放了一卷仕女图?”小宴叹道:“我见这壁画色彩青红相间与瓷瓶外壁相似,又与白民国大有渊源,便试了一试,没想到当真就是开瓶之锁。帛卷上这女子想必就是长生皇后吧。庆雍皇帝虽然在壁画上把她画成了骷髅,心里念念不忘的还是她年轻貌美时的模样,所以把这帛卷珍藏在瓶中。”许观道:“长生瓶不是上古年间白民国的国宝吗,怎会变成这样?”小宴笑道:“傻哥哥。这瓶中装了长生皇后的画像所以就叫作长生瓶啊。世人都道瓶子里装了什么长生不老方,焉知这画像在庆雍皇帝心中不是国宝呢?你还记得敖墨的话吗:‘心里不快活,长生不老又有什么用?’”许观点头道:“你说的对。”又道:“小宴,庆雍皇帝应是迦陵公主的先祖,我们下山以后先把这瓶子还给她好吗?”小宴道:“都依你就是。”许观道:“我们这便走吗?五娘她不知去哪儿了。”小宴微笑道:“她自有她的缘法,咱们走吧。”   二人寻到紫焰藤,下得山来,穿过沙漠径向东行,来到凉州。小宴道:“我们如何去小白民国?”许观道:“我上次落进莫贺延碛的流沙被冲到小白民国。凉州有许多小白民国人,我们找到他们一问便知。”来到宝泰楼,许观寻了个店伙问道:“请问店家,能否叫后厨的小麻子出来。”那店伙一愣,说道:“什么小麻子,我们这里没有这人啊。”许观道:“便是从西域小白民国逃荒来的小麻子啊。”店伙摇了摇头道:“客官你若是要打尖,便请上坐。什么小麻子,什么小白民国,我可从未听说过。”此时宝泰楼掌柜从里面出来,许观见了,忙上前拉住他问道:“掌柜的,你可记得我?我同一名白衣女子在店里作过一日工,后来你公子生辰的时候,我同她骑了一只大蝗虫从这里飞走了。”宝泰楼掌柜听完,满脸诧异,道:“你是何人?我从未见过你,你怎会在我这里作过工?我只有一女,哪来的什么公子?大蝗虫又是什么?”那店伙忙冲上来将许观拉开,陪笑道:“掌柜的,这人必是个疯子。我赶他出去。”便伸手推搡许观,谁知刚推了一把便扑通一声摔到在地,乌球也冲了上去又撕又咬。许观知是小宴使了手段,喝住乌球,说道:“小宴,别难为他,我们先出去就是。”   走出店门,许观又抬头看了看宝泰楼的招牌,皱眉道:“明明就是这里啊。”小宴道:“莫非这酒楼换了掌柜的?”许观道:“那掌柜与我从前所识是同一人,决不会错。为何他却不记得我呢?”小宴道:“你别着急,再仔细想想。”许观思索片刻,忽然叫道:“有了!”小宴道:“什么有了?”许观道:“我同迦陵公主骑巨蝗离开这酒楼时,是从窗口飞出的,当时将窗栏撞得稀烂。我进去找那扇窗户,也是个鉴证。”二人重回店中,仔细查看,却见每扇窗户都是齐整如新,哪里找得到一点修补的痕迹?   许观以手挠头,自言自语道:“怎会如此?莫非是场梦?”又低头看看伏在自己脚边的乌球,道:“若是场梦,你又从哪里来的?”小宴见他陷入苦思,心中担忧,道:“不如我们再去别处问问,看有没有旁人知晓小白民国所在。”正说话间,街市上马蹄声嘈杂,两旁行人各自躲让。一队官兵从远处驰来,为首一人骑着高头大马,身着锦衣,相貌清癯,正是在长安相识的马周马宾王。许观见了大喜,叫道:“宾王兄,你如何到了这里?”马周却将眼一翻,喝道:“左右,与我将这反贼拿下了!”   许观惊道:“宾王兄,这是为何!我是许观啊,你不识得我了?”马周道:“谁认得你了!大胆反贼,还敢冒认官亲。快快动手将他给我擒下!”众官兵应了一声,围将上来。小宴金蛇长鞭出手,瞬时击倒数人,奈何官兵人众,又斗了十余合,有几名手快的已将钢刀架在许观颈上。小宴知独自脱身倒也不难,可要想救许观却实所不能。索性罢手不斗,举起长鞭指着马周道:“马宾王,你喝了孟婆汤吗?连我们都不记得了?今日你若敢动他一根寒毛,我教你脑袋搬家。本姑娘说到做到,可从不说假话!”说罢长鞭抖动,铮的一声将一柄指着许观的钢刀击成两截。众官兵见了无不骇然。马周却面不改色,从腰间抽出剑来,也放在许观颈边道:“你休要放肆,快将鞭子扔了,束手就擒。不然我先叫他脑袋搬家。”许观叫道:“你别管我!快走!快走!”小宴看了马周一眼,叹道:“你胜了。”将金蛇长鞭抛在地上。   马周道:“将这二人押进车中,稍后我要亲自审问。”许观、小宴连同乌球被带入一辆马车中。车厢极为宽大,中间摆了一张方桌,桌上搁有四样菜肴,一壶酒,两个杯,角落处还坐了一个小童。小宴端起酒壶闻了闻,道:“居然是长安的西市腔酒。”小童见了二人道:“许公子,小宴姑娘,请用些酒菜。”许观道:“捉我们来,为何又这般款待?”小童道:“御史大人吩咐下来的,旁的事小人也不知。”许观奇道:“御史大人是何人?”小童笑而不答。小宴道:“有酒便饮,有肉便吃。咱们见招拆招就是。”从碟中取了些肉糜扔给乌球,又倒了杯酒给许观。许观接过酒来,感觉车厢微颤,马车已开始行进,不禁想起与苏烈坐车前往马邑大营的情形。不过如今有意中人相伴,只觉前往龙潭虎穴也是无妨,当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辚辚车行不停,那小童每日送来好酒好食,问及别事一概不知。也不知过了多少日子,这天隐隐听到耳边有流水之声。马车戛然而止,车厢外有人叫道:“许观、小宴,你们快出来。”出得车来,马周正笑嘻嘻看着二人,他身后大江奔流,原来马车停靠之处是一处渡口。许观道:“你怎么又认得我们了?”马周笑道:“得罪得罪,不如此救不得二位。”许观惊道:“这从何说起。”马周道:“闻说你去了马邑,又随李靖尚书北伐。后来李靖平定突厥,班师回朝之时,却不见你。”许观喜道:“李尚书已经平定突厥了?”马周道:“你还不知?连颉利可汗都被擒住了。我寻不到你,在军中四处打探才知你同小宴姑娘都流落到了河西,又听到传言说你们寻到了什么长生不老的宝贝。”许观同小宴听到这里,都是倒吸一口凉气。马周道:“你们有长生之宝的事不知怎么让圣上知道了。圣上素来饵金石以冀长生,便传下令来要捉你们去长安献宝,如今不知多少人四处捉拿你们。我得知此事,好不焦急,恐你们落在歹人手中,便点了些心腹弟兄来寻。天幸在凉州撞见了你们。不敢在人前明言此事,只得诬陷许兄弟是个反贼,装在大车中赶路。咱们行了十五六日,去长安甚远。此地已是南津关渡口,往上游去便可入川。兄弟在渡口安排了一艘快船,你们休要耽搁,赶快去吧。”   许观听罢,拜谢道:“多谢宾王兄大恩。”小宴道:“车中童儿说御史大人吩咐他招待我们,这御史大人是何人?”马周嘻嘻笑道:“不才正是在下。”许观喜道:“宾王兄,你作了御史?”马周道:“圣上令百官极言得失。我代常何起草治国条陈二十余条。圣上阅罢甚悦,令我入值门下省,新又令我作监察御史。”许观道:“恭喜。你一番抱负终可施展了。”小宴又道:“你为何不疑我们有长生之宝,反来相救?”马周正色道:“古来长生之事皆是虚妄。始皇汉武非分求之,事俱无验,今更不烦妄得。马周升道坊遇狼,性命拜小宴姑娘所赐,忝为监察御史,亦拜许兄弟所赐。能效犬马之劳,何足挂齿。”小宴面上一红,道:“是我多虑了,谢过宾王兄。”   话休絮烦,许观同小宴辞别马周,乘舟往锦州方向而去。这日经过夔州,二人都想起昔日大战阿赫莽之事来。小宴道:“也不知范芸姐姐如何了?”许观想到自己与小宴姻缘得谐,自是心满意足,可李抱金死在恶阳岭上,不知范芸终身何寄,不由黯然不语。又一日来到锦州,登岸时天色将晚,许观想第二日再去智兴寺去祭奠父母。二人便在城南寻了间客店分房歇了。至半夜,忽听床头乌球吠声如雷。许观惊起,挑灯看去,见乌球又变作巨獒模样,将一人按倒在地,正自咆哮。此时小宴也抢了进来,见此情景,道:“原来是乌球抓了个偷儿吗?”许观将灯移近了观瞧,惊道:“四公,怎么是你?”原来这偷儿不是旁人,正是当年曾在智兴寺被卢孟生擒住的泼皮汪四公。   许观拉开乌球,扶汪四公站起身来。只见汪四公背更驼了,只有疏疏落落几根头发,连牙齿也所剩无几,比之上次相见着实又老了许多,道:“四公,你如何还在作这门营生啊?我是许观,你可还认得我?”汪四公揉了揉混浊双眼,使劲瞅了瞅,涎着脸笑道:“原来是状元郎!你不是跟着陆员外去长安赶考去了吗,怎么贩起狗来了?”许观道:“我回来了。不知陆员外可曾回锦州?”汪四公道:“他回来了又走了。听说他伙同江陵府一家姓薛的商人,如今专做西域织毯的大买卖。嘿嘿,这世道,有钱人便越有钱,我等穷的便越发穷。”小宴将许观拉到一旁,道:“我只道作偷儿的你只认识我一人呢,原来还认识许多。”许观笑道:“他是当地土著,叫作汪四公。他是我一个故人,我幼时他还常送我些糖吃。”小宴笑道:“你吃了贼赃,也是偷儿。既是土著,我有正事问他。”走到汪四公近前问道:“四公,这锦州的地理,你老人家可都熟知吗?”汪四公道:“那是自然,锦州城的大街小巷哪有我汪四不知的?”小宴道:“可知灯笼巷卢家老宅在何处?”汪四公道:“你倒问得巧。这灯笼巷就在隔壁,巷里只有一座大宅就是卢家老宅。你问来做甚?”小宴道:“有人托我送件东西到卢家老宅。”汪四公道:“那里可许久没人住了,阴气重得狠呢。”   第二日清晨,小宴同许观依言来到卢家老宅,果见门上铜环生绿,阶前长满青苔,显是经年无人到。击门许久,才有个身着破衣的老人探出身来。小宴道:“请问苏三夫人在家吗?”那老人冷冷看了小宴一眼,道:“早到城西赵家去了。”说罢将门合上,任如何敲打再也不开了。小宴气道:“哪有这等人?我好意送他家主人的遗物来,反吃个闭门羹。”许观道:“我们便去城西赵家瞧瞧。”二人一路打听,直到中午方找到城西一家棺材铺,门口两个黑胖伙计正在卸木材。小宴上前问道:“请问苏三夫人在这里吗?”一名伙计道:“苏三夫人是谁?”另一名伙计道:“呆子!便是掌柜新娶的五太太啊。”又对小宴道:“稍等,我去请她。”   过不多时,一名相貌娟秀的女子从店内走出,小宴见了施礼道:“请问是苏三夫人吗?”那女子一怔道:“请问姑娘寻我何事。”小宴取出一根如意银簪,递给苏三道:“贾爷已在恶阳岭殉国,这是他托我交给夫人的。”苏三见了这簪子,认得是自己与卢孟生定亲时丈夫所赠,想起少年成亲时的情景,眼眶一红,泪盈于睫。   小宴见她落泪,忙安慰道:“夫人千万节哀。贾爷为国捐躯,是条好汉。他在战阵之上很是英勇呢!”   二十、浮世   苏三其后一千三百七十余年有Susan之事。   沙尘和柳絮飞扬的时候,北京的春天就到了。那天傍晚,我跟Susan在赶往大北窑的银湖茶餐厅的路上都给吹得灰头土脸。好容易冲进店里,一个胖胖的女服务生迎上来说:“二位小姐,真不好意思。没有空位了,等一下可以吗?”“什么?”Susan气乎乎地说:“有没有搞错?我叫Susan,你赶紧查查,我昨天就定了位。”胖服务生看了看记录说:“真抱歉,您确实有预订。不过我们的预订只保留到七点,现在已经七点二十五分了。”Susan气急败坏,恶狠狠地说:“昨天我定位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胖服务生训练有素,耐心解释:“也许是实习生接的电话,真对不起。”这时候有个男人声音传过来:“Susan,我在这里。”   窗边坐了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穿灰西装,戴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Susan瞪了胖服务生一眼,暂时放过她,拉了我过去介绍:“小宴,这是我男朋友卢孟生。”   “孟生,这是我死党,广告才女元小宴。人家可是大忙人,我费了半天劲儿才给你请来的。”孟生起身跟我握手:“幸会。Susan常提起你。多谢你能来。”   Susan是我大学室友,本是京城娱记。认识卢孟生以后就辞了职专心写小说。卢孟生在一家很大的食品公司工作,刚刚被提升成保健品部门的负责人,老板吩咐下来让他负责一款新产品的推广。孟生是学技术出身,对市场工作不熟悉。Susan疼爱他,便搬了我来。   孟生取出一个青红相间的小瓷瓶搁在桌上,说:“就是这个,公司最新的产品。还没想好名字,我们现在都叫它长生瓶。”我说:“真夸张。多少钱一瓶?”“还行吧,好像还有化妆品敢叫神仙水呢。价格也没最后定,不过应该会走高端路线,每瓶不会低于八百。”“八百块买个长生不老,倒也不贵。目标人群和主要的竞争者都是谁?”“我有个主意。”Susan忽然插嘴:“你就让小宴给你拍一广告片。安排一堆小妖怪,拿着这瓶子一边跳舞一边喊:‘今年过年不吃唐僧肉了!’”我一推Susan说:“去!别打扰我跟你男朋友。”   Susan一噘嘴:“哦,我去尿尿。”她这么可爱,叫人不喜欢都难。我和孟生继续研究他们公司的产品。孟生是厉害角色,头脑清晰,一点就通,他老板果然没看错人。Susan回来听我们讨论了一会儿,百无聊赖,又唤服务生:“我们点菜已经好久了,为什么还不上菜?”这次跑来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服务生,生得又高又瘦,说:“这就给您催去。”孟生说:“就要两人份的好了。Susan,小宴给了我很多好建议,我要赶紧回公司改这个方案。”Susan说:“什么?不是说好一起吃饭然后去看电影吗?”孟生说:“保证下次一定陪你去。”Susan说:“卢孟生,我恨你!”孟生赔笑:“我打拼也是为了咱们的将来。让小宴陪你吧。”他匆匆站起来,朝我道过谢,然后出门,消失在北京CBD的茫茫夜色中。   Susan叹了口气:“我一定是上辈子特对不起他,这辈子才被罚做他女朋友。”   我说:“知足吧。我看他挺靠谱的。”“你喜欢送你了。我看你们俩刚才挺投机的。”“我看成。他电话号码多少来着?”Susan露出两颗小虎牙,打算咬我。这时候瘦高男服务生端着食物来了,Susan埋怨道:“刚才你们那个胖服务员怎么回事啊?我要投诉她。”男服务生笑着说:“我已经把她给杀了。这是您要的冻鸳鸯和热奶茶。”Susan扑哧一声乐了:“那我再要一个巧克力圣代。”我说:“你不是要减肥吗?”“不减了,卢孟生说我再减就硌着他了。”“看不出来他还挺逗的。”“哼。男人都是看着道貌岸然。一会儿陪我去逛街看电影泡吧。”“不行。我也得回去赶明天比稿用的方案。广告业是勤行,我还要买米买柴。”“好好好。你们都是精英,我找别人。”   Susan开始满世界寻找狐朋狗友来填充她空虚的夜,在被拒绝了八次以后,将手机往桌上一拍,提声叫道:“Michael,你什么时候下班?”瘦高男服务生手端巧克力圣代飘到Susan面前,说:“这是为您精心打造的哈利贝瑞圣代,只给最美貌的客人。”我这才看清这小伙子的胸牌,上面写着“Michale Hui”。   “Michale Hui好像是个香港明星的名字吧?”我说。   “Michale Hui是许冠文,周星驰以前的喜剧之王。”Susan说。这是她的本行。   “天哪!您太渊博了!我的中文名字就叫许观,不过是观音菩萨的观。我还有半个小时下班,有什么可以效劳的?”许观说,露出孩子气的笑。   Susan和许观就是这么认识的。   东方广场是长安街上的一颗明珠,至少某家周刊曾这么说过它。这座紫禁城旁的现代化建筑在建设之初曾被认为破坏了古都风貌,后来紫禁城的另一侧出现了法国人设计的巨蛋形国家大剧院,才没人谈论这个话题。包括剥削我的那家4A广告公司在内,北京城里最假模假式的公司都聚集于此。告别Susan回到东方广场的时候,月上中天。我在电梯里暗自神伤:这就是命运吗?有人兰汤邀午战,有人雪夜上梁山。边走边叹气,进了公司看见只有郭三房间的灯还亮着。   郭三是我们的总经理,他加班加的比谁都凶。听过不知多少关于他的八卦。   “郭先生年轻又成功,为什么一个人孤零零的?”   “听说他有太太的,后来去世了。”   “怎么不再找一个呢?”   “他忘不了他太太呗。没听说过曾经沧海难为水吗?”   “这么深情的男人现在可真难找。”   郭三从房里出来,看到我说:“你叹什么气啊?”我说:“老板,看见您就不叹气了。”“为什么?”“我没了鞋心里很沮丧,直到在街边看到个没有脚的人。”过了一会儿,郭三端着一杯人参茶递到我手上,说:“喝点人参茶,能提神。”“谢谢老板。”“你刚才笑我加班太多吗?我回家了,你喝完茶,一个人慢慢干吧。”男人就是这样,给你一杯安慰,总要再加送一瓶失望。   女人何尝不是如此?   又一天傍晚,忽然接到Susan的电话。“怎么办?”她在电话那头微微喘气。“别急。怎么了?”“我跟许观好了。”“许观?谁啊?”“Michale Hui啊!我们在银湖认识的,当时你也在啊。”我使劲回忆,才想起来。“那个服务生?你可真行!”“我这就来找你。”过了不到五分钟,我的门铃就响了。打开门这一对狗男女就站在门口。   “你们坐扫把飞过来的吗?还是刚才就在我们家楼下……”闺密对我的挖苦充耳不闻,对许观说:“亲爱的,你自己回家吧。我住小宴这里。”然后她把许观塞出去,将门带上,手脚并用,像只小狗一样爬上我的床,用被子盖住头。   据Susan所说,和许观在一起就像是一场无法控制的雪崩。她从来没想到银湖除了能提供白切鸡和叉烧,还能提供疯狂又风趣的男服务生。认识没几个小时,她和许观去了东华门夜市。这里从前只有北京小吃,现在则从馄饨面到双皮奶都有卖。许观告诉Susan地道的馄饨面要靠竹竿擀,半人高的竹竿插在案板上,下面压着面团,人要分开双腿骑在竹竿上,一上一下压竹竿来擀面。许观比划的时候样子很滑稽,让Susan觉得他不是什么好家伙。然后许观说Susan眼睛上粘了点脏东西,请她闭上眼,他会帮她吹掉。Susan闭上眼之后,许观就开始贪婪地亲吻她。Susan觉得自己变成了初恋时的女学生,吃惊又有点害怕,可偏偏快活得要命。   接下来的事儿不难猜到。Susan和他手挽手在后海的胡同里闲逛,在黑暗的角落里接吻。有次他们在一辆停着的汽车前亲热,以至忘了车里还坐着人。当许观把手伸进Susan的裙子里面抚摸她的大腿时,坐在车里的坏小子忽然打开车头的大灯,摁响喇叭然后放肆地大笑。Susan又羞又气,许观却满不在乎,觉得车里的人大饱眼福,应该付给他钱。   Susan慢慢发现没有服务生的陪伴,她简直活不下去。假如许观是添加过罂粟壳的重庆火锅,卢孟生就像是搁放了一星期的法棍面包。唯一的问题是Susan的些许良心,她脸色苍白地对我说:“我不想伤害他。小宴,要不然你替我接下孟生吧。你不是说过他不错吗?你聪明又能干,他和你在一起一定能幸福。”   Susan已经疯掉了吗?我冷笑:“他是衣服吗?他是眼霜吗?你用腻了就扔给别人?”Susan被我戳中心口,落下泪来。她天生丽质,哭起来梨花带雨,我纵是铁石心肠,也不忍再骂她,心想:“我见了她都心软,何况男人。”   “Susan你自己想想清楚。孟生条件优秀又待你真心,有些人错过就没有了。你以为好男人像商店里的成衣挂在那里等你挑吗?”我苦口婆心劝她。“等许观带给你的新鲜热辣劲过了,他还能给你什么?别忘了他只是在茶餐厅打工的穷学生,拿什么来养你?”我觉得自己理解电影里势利的父母了,作尽小人姿态都是为你好。“待我真心?待我真心的又不只有他一个。”Susan喃喃道:“卢孟生每天就知道他的事业,或者就是基金股票。他爱他客户多过爱我。”“倘真如此,正好甩掉他,又烦恼什么?”“我……”她蜷缩在床上,彷徨无助,楚楚可怜。   天下惟情与牙,不能自拔。看她迷失,我同情又无奈。旁观者清,可终不能代她抉择。留她独自反省,我而门,见许观还靠在门口。他呆呆问道:“她……她没事吧?”这只顾自己痛快的蠢货!我板着脸不理睬他,低头往外走,他追上来低声说:“我对Susan是真心的。我爱她。”我停下问他:“怎么爱法?”许观说:“第一次看她吃冰淇淋,我就恨不得变成那杯冰淇淋或是她手里的小勺。看见她我就欢喜,她不在我身边我就忧伤。她那天问我什么时候会下班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她是我的宿命:我会和这个女人生儿育女,厮守一生。”他说话时双眼亮得出奇,我无语,心想:“情话就是这种让自己陶醉让别人肉麻的话吗?我上次像这样说话的时候是几岁?”这时手机响起,是卢孟生约我相见,我心里一动:“莫非孟生察觉到Susan和许观的事儿了?”   见到孟生,才知是虚惊一场。原来是上次提交的方案颇受老板好评,找我再作商议。“真多谢你了。你提的建议每条领导都欣赏,现在我们公司已经决定这次新品上市就以互联网传播为主,广告创意主要围绕产品的唐代秘方,只是媒介方案还要进一步细化。”孟生斗志昂扬,全不知后院起火。“我请示过。如果报价合理,就准备让你们公司来负责这个传播项目了。”他接着说。   “互联网传播我不是太懂,不过我老板是专家,我回去向他请教。”“太好了,样品你也带回去吧。”他把长生瓶递到我手上。“孟生,生活不应该全是工作,你该考虑考虑别的。”我使劲点拨他。卢孟生一愣:“小宴,你怎么说话越来越像Susan了?是不是她最近不开心向你抱怨了?”“怎么会?遇到你这样的工作狂,谁都会劝你。”这家伙真机灵,再劝一定露馅。   回到公司向郭三汇报,讨论到夜里一点,媒介方案才大致有个雏形。他将双手枕在脑后,脚跷到桌上长舒一口气:“陪朋友吃顿饭都能捡到新业务,你真是天才。”我笑:“赶紧升职加薪,别来虚的。”他大笑:“小宴,生活不应该全是工作,你该考虑考虑别的。”等等,这话怎么听着耳熟?我抬头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那我该考虑什么?”他一时语塞,想了想说:“纺纱织布,针线女红,什么都好。”然后跳起身来说:“我去倒杯人参茶给你。”逃走了。   又过了几天,早晨去上班的时候见到许观抱头坐在门口。这小伙子已瘦了一圈,胡子拉碴,眼里都是血丝。我知道Susan终究作了决定。“小宴,Susan再不理我了。到底发生了什么?求你告诉我。”我斟了一杯清水给他。“凡事有缘。你们在一起欢乐过,已是大有缘分。你该庆幸才是。”“整晚我觉得自己好像手脚都被斩断,又被扔到泥泞中。眼前只有黑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别这么纯情范儿行吗?Susan可不是这么形容你的。”“她怎么形容我的?”“她觉得你交过一百个女朋友。”“可她们都跟Susan不一样!我爱她!我爱她!我第一眼看见她就知道!”他忽然激动起来,像只暴躁的狮子。“哥们儿。”我拍了拍他肩膀说:“冷静。冷静。学着当个男人成吗?光有爱可不够,你得变的更强,你得让她过舒适体面的日子,你能吗?”他一愣,缓缓坐在地上,眼中似乎有种光亮慢慢黯淡下去。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同他一样悲伤。这些炽热的、盲目的和单纯的爱铸定都会夭折吗?   夜里接到卢孟生的电话,约在银湖见面。他气色不错,满脸喜色,手捧一听健怡可乐正喝得啧啧作响。“方案通过了,对吗?”我说。“你怎么知道?”“全写在你脸上,不然就是你的可乐罐中奖了。”他呵呵笑:“我们的方案下周就可以启动了。”“孟生,恭喜你。”“也恭喜你,这个项目已经决定交给你们公司了。”我大喜,恨不得立刻打电话给郭三报喜。“还有件别的事。”卢孟生说,“是……关于Susan的。”他忽然吞吞吐吐起来,我暗叫不好,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难道他还是知道了?“我刚同Susan提出分手了。”“孟生,其实Susan已经……”我急着帮Susan辩解。他摇摇手打断我,推了推眼镜接着说:“我发现自己已经不爱她了。小宴,你才是最合适我的人。”   “你疯了?”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叫道。“我是认真的,这件事我考虑了很久才告诉Susan的。我和她已经越来越没有共同语言了,她不理解我的工作,我也没空陪她。可你不一样,我们能够沟通。你还能在事业帮助我。而且你没发现我们足够默契吗?就好像刚才我没开口,你就已经知道我想说什么……”   “默契个屁!我可没想到你要说这个!”我大叫。这家伙自私凉薄,又决断明快,绝对是人才,可要让他做我男朋友除非中国男子足球队五比零大胜巴西,勇夺欧洲杯。“我要去找Susan!卢孟生,你应该去找你老板作你女朋友,他在事业上更能帮助你。”   赶到Susan家的时候,她比我想象的镇静,正对着电脑敲敲打打。“Susan,刚才卢孟生找我。”我怯生生地说。“嘘……别说话,刚找到灵感。”她说,“‘彤云低布,朔风割面。’这么开头成吗?能感觉到憋屈吗?”“Susan,你喝酒了?”她对着电脑神叨叨地念:“……孟生却如堕在冰窖之中,原来这女子竟赫然是自己娘子苏三……”“这是什么,你写的小说吗?”“你别吵!也喝点,喝了感觉就好多了。”“我不喝。”“你必须喝!麻利儿的,赶紧喝!”   我觉得自己醉了,好像又没醉。Susan趴在我耳朵旁边,我能感觉她嘴里喷出的热气。她说:“小宴,你想当什么?你想当女侠还是想当神仙?”“我什么都不想当。”“不行,你得当个什么。我让你跟许观在一起吧。你是我好朋友,我爱你。”她晃晃悠悠站起来,脸红通通的。我忽然想起件事,对她说:“Susan我得走了,我要回公司告诉我老板我们不接卢孟生这单业务。”“对!不接,咱不接他。咱不能什么客都接。”“那我走了,你多保重。”“你也保重,有空常来玩。”她把手放在眉毛上比划了一下,好像是冲我敬礼,然后扑通一声倒在沙发上。   回到公司,又只剩下郭三在加班。他见到我说:“小宴,你喝酒了?”“没喝多少。老板,有件事儿要跟你说。上次长生瓶那个案子拿下来了,可是咱们不能做。”“先别说工作了,我开车送你回家。”   我坐上他的车离开。北京太堵了,车开到西单就走不动了,他干脆在路边把车停下来。“长安街上不让停车。你等着挨罚吧。”我说。“你是没喝多少。别动,你眼睛上粘了点脏东西,闭上眼,我帮你吹掉。”我一把推开他,说:“我闭上眼你就会亲我是吗?你以为我喝醉了就想占我便宜吗?你们男的怎么都爱使这招。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郭三不回答我,脸上出现了奇怪的表情。他指着车窗外说:“小宴,你看。那是什么?”长安街上长长的车龙里出现了一只汽车大小的蝗虫,蝗虫上站立了一个穿白衣的漂亮姑娘。蝗虫忽然跳起来,振动双翼,发出嗡嗡的响声往景山飞去。“管它是什么?你还没回到我问题呢。告诉你今天已经有别人向我告白了。”这时有个手持巨大宝剑的人冲到我们车边。这人四十多岁年纪,穿着好像京剧演员台上穿的黄色袍子。额头高高突起,满口暴牙,一对小眼睛,腮帮上长满了胡须。他冲着我们叫嚷:“西棠去哪里了?”我指了指西单商场方向,说:“去哪儿了。赶紧去找。”那黄袍人大呼小叫着跑远了。郭三说:“最近这里常有人拍戏吗?”我说:“不许打岔,你到底怎么想的?还没回答。”   郭三一脸无可奈何,说道:“好吧。元小宴小姐,你愿意我每天开车都接你上下班吗?”“我愿意。”他嘴里又小声嘟囔了句什么,似乎是说:“王子贞算的还真准。”   我大惑不解:“王子贞是谁?他说什么了?”   (全文完)   后记   1、题目来自明代画家陈老莲的版画作品《水浒叶子》。《水浒叶子》绘有宋江、武松、林冲、鲁智深等四十人,各极其致,栩栩如生,对后世中国的人物画影响极大。给小说起名《唐人叶子》时,是想把唐宋传奇的一些篇章改写成一组短篇故事,也厚颜无耻地希望故事里的人物像陈老莲的画作一样令人过目难忘。   改写的头两篇是《车中女子》和《杜子春》,写着写着,生出个念头:如果杜子春遇到的仙人是车中女子,故事会是怎样呢?后来觉得既然讲的是贞观初年的故事,当时又有那么多元气淋漓的历史人物,干脆也拉几个到小说里来吧。此念既生,众声喧哗,再无寂静之日。拉拉杂杂,越写越长。   刘宝瑞大师说过一个段子:有位画师答应给人在扇面上作幅美人。一笔涂上去,脸给勾大了些,就许诺改成张飞。结果张飞的胡子画多了,又决定改成怪石大树。怪石画到最后,非大叶粗枝糊涂乱抹不足快意,索性给涂成了黑扇面。   《唐人叶子》就是这么变成长篇小说的。   2、贞观则是中国人最爱回顾的时代之一。每天经过北京的CBD地区,看着越来越多的高楼,越来越多的外国人,有一天在长安街上停下来,忽然幻想:贞观时的长安城也是这样吗?酒红色的天空下,满街外国人;朱雀大街上是欧阳询亲自刷的标语:“长安欢迎你”,珠光宝气的高楼是胡人宝会私人会所,人来人往的是东市西市新光天地,漂亮姑娘都扎堆在平康三里屯,耳边呼啸而过的则是飞翔中的黑哥们儿昆仑奴。   没有多少中国人怀疑,我们站在另一个盛世的门槛上。光荣如远山绵延,待我们攀登,脚下亦有忧患,如同贞观始肇。   3、最后一章回到当下,是个独立的故事。灵感从哪儿来?陶喆在《Susan说》唱道:苏三在那命运月台前面,离台北南京是多么远。   古往今来,世事流转,可常人追逐的东西倒并没什么变化:青春常驻、长生不老、如花美眷、金玉满堂。古月照今尘,总是些大城小事,春梦了无痕。从这个意义上讲,对于讲故事的人,遇到苏三或者Susan,身在洪桐县或者台北县,无关紧要。   本打算用这一章作前面十九章故事的镜像,可写得并不好。倒是有位朋友的话多少给我些安慰,他说:“你写的不就是同人加穿越吗?最近很流行这个。”   4、最后谢谢我的外甥女MuMu,没有她不时的催促,便没有这个故事。   2008年6月27日安竹武于北京建国门   唐人叶子红楼梦   有读者问及唐人故事里怎么出现了《红楼梦》与《水浒传》的情节。其实小说家言,或有笔快手滑,令光阴倒错的,或有利用时代误串,弄笔添趣的,倒并非作者有意要让主人公“穿越”一番。   如《西游记》第九回袁守诚的卜铺“两边罗列王维画”,贞观时已有玄宗时人画。《金瓶梅》第三十三回金莲道:“南京沈万三,北京枯树湾”。北宋人能知明初人名。又如《射雕英雄传》第二十九回黄蓉与樵夫唱和,樵夫所唱三首《山坡羊》皆为元人张养浩所作,张无忌唱来方才严丝合缝。《神雕侠侣》第三十九回则故意错乱时间、地点,将元宪宗蒙哥之死由重庆合川挪到湖北襄阳。莎翁此类把戏亦丰,如哈姆雷特在德国威登堡大学求学。此校建于十六世纪,却能招收十二世纪王子。   说来数《荡寇志》的作者最理直气壮,第七十一回道:“……南宋时尚无此物,况北宋徽宗时乎?今稗官笔墨游戏,只图纸上热闹,不妨捏造。”——李逵舀了勺哈根达斯,您可千万别当真。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